未凉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石榴树枝桠，在石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李承泽靠在藤椅里，手里捏着半块杏仁酥，目光落在范闲专注的侧脸——他正低头和王启年核对一张纸条，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轻快得像藏着某种笃定。

“在看什么？”李承泽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他方才靠在椅背上眯了会儿，梦里竟又回到了母后宫里的石榴树下，母后笑着把剥好的石榴籽塞进他嘴里，甜得让舌尖发颤。

范闲抬头，把纸条递给他：“王启年查到，当年给你母后诊病的李太医，三年前就辞了官，回了江南老家。”他指尖点在纸条末尾的地址上，“就在苏州城的平江路，离范府不远。”

李承泽捏着纸条的手指紧了紧，杏仁酥的碎屑从指缝漏出来，落在青石板上。“江南……”他低声重复，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母后跟我说过，她年轻时随外祖父去过一次苏州，说那里的水是软的，桥是弯的，连风里都带着甜香。”

王启年在一旁收拾竹篮，闻言接口道：“苏州确实是好地方！属下去年押送文书去过一回，那平江路的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两边的酒楼茶馆都挂着红灯笼，晚上走在巷子里，能听见评弹先生弹三弦，那调子软得能把骨头都泡酥了。”

范闲看着李承泽眼里的向往，心里忽然有了主意。“等你再养半个月，我们就去苏州。”他语气轻快，像在说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就当……去看看你母后说的软风。”

李承泽猛地抬头，眼里的惊讶藏不住：“宫里怎么办？父皇那边……”

“有我呢。”范闲打断他，拿起一块杏仁酥塞进他嘴里，堵住他未说完的话，“我已经让陈院长递了折子，说带你去江南散心，顺便查访一下南庆与北齐的通商案——父皇巴不得我们离京都远点，省得给他添麻烦。”

酥糖在舌尖化开，甜意漫进心底，李承泽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他别过头，看向石榴树的方向，一朵刚绽放的花瓣悠悠飘落，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像片小小的火焰。“那……得带上杏仁酥。”他声音闷闷的，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傻样。”范闲笑他，伸手替他拂去花瓣，指尖擦过他的手背时，两人都顿了顿，像有细微的电流窜过。

傍晚时分，高达送来了新的药材，还带来个消息：二皇子李恂在宗人府里绝食了。“听说殿下把送来的饭菜都掀了，还喊着要见陛下，说有要事禀报。”高达挠挠头，“范大人，您说他会不会是想耍什么花样？”

范闲正在给李承泽煎药，药香混着石榴花的甜香在院子里弥漫。“他能有什么花样？”他嗤笑一声，用木勺搅了搅药汁，“无非是想借着父皇的怜悯，找机会翻身罢了。”

李承泽坐在窗边，手里翻着一本旧棋谱，闻言淡淡道：“他从小就这样，想要的东西必须得到，得不到就撒泼打滚。”他指尖划过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只是这次，父皇不会再纵容他了。”

药煎好时，暮色已经漫进院子。范闲倒了碗药汁，又从怀里摸出颗蜜饯，是他早上特意让王启年去买的话梅糖。“先吃糖，再喝药，就不苦了。”

李承泽乖乖地含住蜜饯，酸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药汁温热，顺着喉咙滑下时，果然没那么难咽了。他看着范闲收拾药碗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生病，母后也是这样，先往他嘴里塞颗糖，再一勺一勺喂他喝药，说“苦过之后，才知道甜有多金贵”。

夜色渐深，王启年和高达在院外守着，院子里只剩下两人。范闲搬了张竹榻放在石榴树下，让李承泽躺着休息，自己则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借着月光翻看那本棋谱。

“陪我说说话吧。”李承泽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说说你在澹州的日子。”

范闲放下棋谱，开始讲澹州的海——说那里的浪是蓝的，沙滩是暖的，说范若若小时候总爱捡贝壳，说费介教他下毒时，总被他偷偷换成泻药。他说得眉飞色舞，李承泽听得认真，偶尔插一两句，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

“等苏州的事了了，我带你去澹州。”范闲忽然说，语气郑重，“我们去海边赶潮，去吃码头那家阿婆做的海鲜粥，她熬的粥里要放虾干和瑶柱，鲜得能掉眉毛。”

李承泽笑了，眼角的细纹在月光下柔和得像水：“好啊。”

风穿过石榴树，花瓣簌簌落下，有一片正好落在李承泽的胸口。范闲伸手去捡，指尖触到他温热的衣襟，忽然觉得此刻的安宁，比任何权谋算计都要珍贵。远处更夫敲了三更的梆子，声音悠悠传来，衬得这院子里的静谧愈发清晰——清晰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能听见药香与花香交织的甜，能听见某个藏在心底的约定，正随着月光，悄悄在石榴树下扎了根。

榻上的人渐渐睡熟了，眉头却舒展着，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范闲替他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在他后背的方向——那里的伤口还在愈合，就像那些被岁月割裂的过往，终有一天，会在这样的月色里，慢慢长出新的血肉，变得柔软而完整。

月光淌过棋盘，照亮了未下完的棋局，也照亮了树下相依的影子。石榴花的香气在夜里愈发浓郁，像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等待与重逢的秘密，温柔得，像不会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