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的星光

晨光渐盛，透过窗棂在地面织就斑驳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悠悠旋转。范闲正低头为李承泽更换绷带，指尖沾着微凉的药油，触到对方后背时，总能感觉到那层薄薄的衣料下，肌肉因伤口牵扯而微微绷紧。

“忍着点。”范闲的声音放得极轻，目光落在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边缘已经泛出淡粉色的新肉，却仍能看出当日箭镞擦过时的凶险。他拿起浸透烈酒的棉布，刚要消毒，手腕就被李承泽从身后轻轻抓住。

“别用这个。”李承泽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侧脸贴在枕头上，鬓角的碎发被汗濡湿，“太疼了。”

范闲动作一顿，低头看见他眼尾泛着的红，心里软得像被温水泡过。他放下棉布，换了瓶温和些的草药汁：“用这个试试，陈院长让人捎来的，说是南庆深山里的止血草熬的，不刺激。”

药汁涂抹在伤口上时，李承泽果然没再皱眉，只是睫毛依旧微微颤抖。他望着窗外那棵石榴树，火红的花瓣被晨露打湿，沉甸甸地缀在枝头，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几片，像极了燃烧的火焰。“小时候母后宫里也有棵石榴树，比这棵粗壮得多。”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每到结果时，她总会搬张竹榻坐在树下，让宫女摘下最大最红的石榴，亲手剥给我和二皇兄吃。”

范闲手上的动作没停，听着他往下说。

“那时二皇兄还不叫李恂，叫李念，母后说希望他常怀感念之心。”李承泽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枕套上的针脚，“他总爱抢我碗里的石榴籽，母后就笑着打他的手，说‘念儿是哥哥，该让着弟弟’。”说到这里，他忽然嗤笑一声，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后来母后没了，父皇就把他的名字改了，说‘恂’字更显稳重。可我总觉得，从那以后，他连‘念’都忘了。”

范闲缠绷带的手紧了紧，忽然俯身，在他后颈轻轻按了按：“人有时候会被迷了心窍，尤其是在宫里待久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但你不一样，李承泽，你心里的那点‘念’，从来没丢过。”

李承泽转过头，晨光恰好落在他眼里，映得那汪清潭泛起细碎的光。他看着范闲近在咫尺的脸，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眉骨——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上次在北齐为了护他，被刺客划伤的。“你呢？”他轻声问，“你心里念着什么？”

范闲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让他感受那平稳有力的心跳：“念着查完所有的案子，念着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还念着……”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李承泽眼里的紧张，才笑着补充，“念着带你去吃京都那条巷子里的桂花糕，上次路过时闻着，比御膳房的还香。”

李承泽的脸微微发烫，却没抽回手，只是往他身边凑了凑，让伤口的疼痛被这份暖意冲淡些。“那我们接下来去查什么？”他问，语气里少了几分往日的戒备，多了些依赖。

“查你母后的死因。”范闲收起药瓶，语气沉了沉，“沈重那边，陈院长已经让人盯着了。昨天夜里传来消息，说沈重最近和北齐的密探往来频繁，像是在转移什么东西。”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这是王启年从百花楼账房那里撬出来的，记着三年前沈重秘密来京都的日子，正好是你母后忌日前后。”

李承泽接过纸条，指尖触到那粗糙的麻纸时，微微发颤。上面的墨迹已经有些晕开，却仍能看清那几个日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我就知道……”他喃喃道，“母后的死绝不是意外。”

“所以我们得一步步来。”范闲替他把纸条收好，塞进怀里贴身的地方，“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你养好，等你能下床了，我们就去查当年给你母后诊病的太医，还有守在寝宫外的侍卫。总会有线索的。”

正说着，院外传来高达的大嗓门，却又刻意压得很低：“范大人！王大人回来了，说带了好东西！”

范闲起身出去，见王启年正蹲在院子里，解开一个盖着粗布的竹篮。里面是几样新鲜的果子，还有一叠用油纸包着的点心，散着甜丝丝的香气。“这是城南那家‘福瑞斋’的杏仁酥，听说三殿下小时候最爱吃这个。”王启年献宝似的递过来，“我特意绕路去买的，还热乎着呢。”

范闲拿起一块尝了尝，酥脆香甜，确实比御膳房的多了些烟火气。他刚要转身进屋，就见李承泽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脸色还有些白，却执意走了出来。“我闻到香味了。”他笑了笑，晨光落在他脸上，竟让那苍白的肤色透出几分柔和。

范闲连忙过去扶他，让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又从竹篮里挑了颗最软的桃子，剥了皮递给他。“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李承泽咬了口桃子，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范闲伸手替他擦掉，指尖的温度让他微微一颤。三人坐在石榴树下，听着王启年讲京都的趣事——说二皇子被圈禁后，在宗人府里哭闹着要吃冰糖葫芦，被宗正狠狠训了一顿；说陈院长最近迷上了钓鱼，天天带着护卫去护城河边上蹲守，却一条没钓上来。

阳光渐渐暖起来，透过石榴花的缝隙落在三人身上，织成一张金色的网。李承泽靠在范闲肩头，听着王启年的絮叨，嘴里含着甜甜的桃肉，忽然觉得那些刀光剑影、权谋算计都像隔了层雾，远得模糊。眼下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果子的清香，还有身边人温热的体温，真实得让人心头发软。

“等我好了，”李承泽忽然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们先去福瑞斋买杏仁酥，再去护城河看陈院长钓鱼，好不好？”

范闲低头，对上他眼里的星光，用力点了点头：“好，都听你的。”

风再次吹过，石榴花瓣又落了几片，落在李承泽的发间，像一枚小小的、火红的印记。远处的竹林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像是在为这劫后余生的安宁，唱一首悠长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