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严泊冲出房门之后就有些后悔了,他其实很少有后悔的时候,可今天却是个例外,对于此刻的后悔,他甚至觉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在赶往剧组的路上,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当真就如陆严泊口述的那样,彼此各自冷静着。
但实则却是各自愁思茫茫。
叶景淮很少主动去和陆严泊吵架,以往就算是起争执,也一向都是陆严泊在独自负气而已。
叶景淮似乎从来不会因陆严泊的口不择言,而表露出半分不好的脸色,每次就只是面容寡淡的受着,仿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似的。
即便事后陆严泊知道自己错了,也不会拉下脸来和叶景淮说上一句话,反倒是叶景淮像个没事人一般,低着头讨好似的凑过来,在他怀里撒娇求抱抱。
陆严泊以为叶景淮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在意,性格漫不经心的人,但他从来不曾想过,或许叶景淮之前的遭遇,令他的心理比谁都要来的脆弱。
叶景淮从始至终都不是情绪淡薄,他只是不敢和陆严泊争吵,他怕伤了这段在这世上仅存的感情。
人一旦没了感情。
那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叶景淮不想成为一副没有情感的躯壳,所以他也只能是委曲求全的那一个。
以前是,现在也是,将来……
如果这段感情光凭一个人维系着。
那么,他们会有将来吗?
陆严泊并不了解叶景淮的想法,心浮气盛的他自然不会低头,毕竟是他先甩脸走出去的。
他误以为当下的后悔,也只是懊恼自己不该说出那句需要冷静的话,如果这句没有说出口,是不是叶景淮就会当即迎合他了。
陆严泊理所应当的觉得自己就算是有错,那他叶景淮也不该在自己面前沉默,最起码也不该像现在一般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向他投来,这分明就是在和自己冷战。
陆严泊不经意的望了眼叶景淮,目光里除了愠怒以外,还夹杂着一丝无用的希冀。
倘若这个时候叶景淮能过来,和平时一样缩进他的怀里,他就可以不再追究,还是和以往那样和他继续下去。
可是这一路上叶景淮没有开口,只是低低的垂着头,安静的坐在他的对面。
车子缓缓驶入片场郊外的绿林。
深处莺莺轻啼的鸾鸟,并不会在意到路过的车子里,有谁在黯然神伤。
叶景淮从更衣间随便塞了几粒药片,换好戏服出来的时候,陆严泊已经在和导演沟通着接下来的戏份了。
陆严泊见叶景淮缓缓走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余光撇了撇叶景淮,又将视线不自然的四下望了一圈。
叶景淮和导演打了声招呼后,没再开口说话,导演能明显听出他音色低弱暗哑的厉害,可转念想起陆严泊说他前夜去喝了酒。
心里估摸着,兴许是两人一起去的,所以他们的声线都多多少少失了几分本音,也就没太在意到叶景淮过于苍白的面容。
一上午的戏份很快就拍完了,一切进展的都很顺利,也仅仅只能算是顺利而已,对于他们以往的表现来看,演技谈不上有多精湛。
或许是因为叶景淮的嗓子,一直很低哑,再加上现场收音效果不佳,才导致了视觉感官上的偏差。
不过这些都可以通过后期补音来完善,问题并不大,戏份也就勉勉强强能够通过。
午时。
叶景淮担心陆严泊还在气头上,就没有去打扰他休息,随手在组里领了个盒饭,吃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他胸口依旧沉闷的厉害,下午的拍摄只剩下了一场戏,再坚持一下也就过去了。
接下来的这场戏份,是陆严泊饰演的少校楚长空,为了些琐碎的小事,与叶景淮饰演的中尉顾易安,发生争执而引起肢体冲突的剧情。
这段戏台词不多,但言辞举止都很激烈,需要两人情绪格外饱满,所以导演在开拍前,简单的为两人讲解了一下光线具体位置,镜头如何推进,以及怎样抓住表情上的细节。
导演说完以后就退出了镜头,让两人稍稍酝酿一下情绪,当导演走至监视屏时,就见画面里的气氛已经跌到了冰点。
远处天际的乌云,也十分配合的围拢了过来,更添了几分压抑气息,一切都恰到好处,这便是故事情境里所需要达到的效果。
很快导演就在对讲机中告知了众人准备开拍。
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由于叶景淮的状态一直不佳,十分钟的镜头反反复复的NG了十几次,导演嘴里念的最多的三个词就是:开始,停下,再来……
剩下的只有重复的一句:“叶景淮!你虚弱的状态还是给的太早了!!”
一时间。
也分不清究竟是叶景淮演技太好,还是演技不够好,竟没一人发现,叶景淮虚弱的状态根本不是演的,而是真的已经十分不适了。
一条接一条……
随着黑白底色的场记板再次合上,闻得一声清脆响亮的‘咔’,三四个机位缓缓移动,摄影机慢慢向两人推近。
一帧帧画面又一次收录至镜头:
层层叠叠的乌云,如黑纱一般笼于天际,残风从四面袭来,斑驳的树影浮动摇摆,携着一阵‘沙沙’声响,恰似声声凄厉悲鸣。
【“顾易安!你们昨日究竟去了哪里?”楚长空怒目直视顾易安,根根指节慢慢拧紧,眼底敛过几重森冷寒意,额角微微有些抽跳,仿佛滔天的怒气压在心底已无法隐忍。】
当下陆严泊整个人的气息,给人一种制威的压迫感,这是镜头里楚长空的怒意。
但也不尽然。
其中或多或少参杂着故事外陆严泊的些许怒意。
【“执行任务。”顾易安身形笔挺的站在楚长空面前,完全是下属禀报上级的姿态。
顾易安的面容不见一丝过多的情绪,眸光静如潮倾,深黯的瞳色隐隐透着无尽的凄楚,不遗半分光泽,眼神尽显无奈悲凉。】
叶景淮的目光是涣散的,落在镜头里却恰到好处的透出几分暗淡,他强撑着站直身形,隔着影影绰绰的一层虚景看向陆严泊。
【楚长空神色无变,半眯的眼尾弧度微微上挑,嘴角勾过一抹讥讽至极的冷笑:“执行任务为何一夜未归?”
顾易安脖颈弧线优美的喉结,上下滑了滑,迟迟没有开口,眼底的暗淡愈加鲜明。】
此时没人知道。
叶景淮喉间有一缕猩甜不住的涌过,很快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可萦绕在他鼻息的淡淡腥气却持久不散,他强忍着胸口的闷痛继续往下走戏。
【顾易安抿了抿唇线,再次开口,语声轻到不可闻及,仿佛仅剩的一丝温存也跟着荡然无遗:“少将,这是我的私事,我不便回答。”
“你……”高出半头的楚长空,当即猛然抬起小臂,气势凌然的将指间㧽住顾易安脖颈,推的面前的身形连连后退几步,直至他的脊背狠狠撞至身后的树干。】
原本这一动作是靠着两人配合来完成的。
陆严泊手上并没有使出全力,但叶景淮虚浮的脚步却是真的站不稳了,失力之下,踉跄的步伐磕磕绊绊,后背撞至树干才勉强没有跌倒。
只是男人的手劲再怎么收着,终归还是有些力气的。
本就呼吸不畅的叶景淮,被喉间的压迫感钳制的微微仰起下颚,即便他张开苍白的薄唇费力喘息,仍感受到了一瞬濒死的窒息感。
叶景淮眼底猝然朦过一层薄薄水雾,堪堪将模糊的视线映成一片昏暗,耳畔回荡着沉沉不绝的嗡鸣,伴着胸口一阵紊乱的起伏,闷重的抽痛感就愈演愈烈了起来。
还在拍摄的众人,皆没有发现叶景淮的异样,都以为他只是在按照剧本里的设定往下走戏,直到他抬起手臂按向心口,极轻的闷哼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止不住的咳喘。
就在他身子轻微地抽搐之下,咽嗌处的腥气再也抑制不住,一线细细的血痕从唇角滑过下颚,黏腻温热的触感,一滴一滴坠落在了陆严泊的手背上。
陆严泊双眼当即被这抹触目惊心的红痕刺到,瞳孔霎时有些震颤,眼尾跟着染上一抹温热的红泽。
他的心口狠狠一紧,呼吸猝然一窒,动作随之僵硬的顿了顿,下一瞬紧紧抱住了叶景淮不断往下滑的身体:“小淮!”
“小淮!小淮!你哪里不舒服?”陆严泊不停地粗喘着气,紧张的连说话声音都变了,语句里明显有压不住的哽咽,他颤抖着双手轻轻拍着叶景淮的脸颊:“小淮,你别睡!你看看我,不要睡!”
叶景淮脱力的靠在陆严泊臂弯里,失焦的目光半阖着,瞳孔逐渐涣散,明灭昏沉的意识,只能支撑着他簌簌颤了颤低垂的眼睫。
他的唇口不自主的带过阵阵呛咳,随着身子颤抖的浮动,口中断断续续呛出一股股浓稠的血色,急促的呼吸渐渐微弱,最终他沉重的眼帘寸寸垂了下去,彻底陷入了昏厥。
“小淮,小淮!”陆严泊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用力的握住叶景淮的手,一遍遍的呼喊着他,沉痛的音色声声泣血。
当工作人员焦急的围拢过来的时候,叶景淮唇口涌出的血迹已经濡湿了陆严泊大半个袖口,人群纷乱之下嘈杂慌乱。
“他吐了好多血……”
“快叫救护车!打120!快!!”
“赶紧清一下场!”
“……”
陆严泊紧紧抱着怀里的叶景淮,呼吸因为焦急而凌乱,耳侧只有时隐时起的喘息声,他一时分不清这阵发颤的喘息究竟是谁的。
“快散开!他快不能呼吸了!!走开!”陆严泊冲着聚集的人群高声嘶吼,脸上的表情有几分少遇的扭曲,眼底一片猩红。
从棚内急忙冲出来的导演,拨开层层人群,看了一眼叶景淮的情况,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等不到救护车了!我现在去开车!你赶紧把人抱过来!快!”
下一瞬。
由不得陆严泊多做半分停留,他当即环过叶景淮单薄的肩臂,将人横抱了起来,急切的步伐跟在导演身后,朝着片场外奔去:“小淮,再坚持一下,我们现在就送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我不允许你有事!”
陆严泊此刻才深刻的体会到什么是后悔。
意识到为什么会后悔。
他不单单是后悔自己说了那句需要冷静的话。
他十分懊悔自己为什么要和叶景淮吵架,为什么要摔门而出,为什么不能低一次头,为什么不能早点发现叶景淮身体不适。
哪怕是稍稍放下些面子,他就不会把所有责任都怪在叶景淮头上,反让一个承有病痛的人来迁就劝哄他。
这次真的是他错了。
他害怕后悔的太晚,就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来不及说。
他害怕第一次后悔,就成了最后一次无用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