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六所
烛火在缠枝莲青瓷灯罩里打了个旋儿,尔泰望着博古架上那对前年御赐的珐琅仙鹤烛台,忽觉鹤翅上鎏金纹路像极小燕子翻墙时扬起的石榴裙摆。
铜漏声滴答,漫过雕花窗棂,他指尖抚过案头金丝楠木笔架,那处被小燕子摔出的裂痕里,竟嵌着粒上元节她吃剩的松子糖。
原来他这里早已与她息息相关。铜镜里的少年突然红了耳尖,是因为自己的心思终于要放在阳光下了吗?是那份被自己准备永远掩埋的心事要搬到人前了吗?是离他向往的率直洒脱更近一步了吗?
突兀的梆子声,敲醒了尔泰,原来深宫这口倒悬的钟,习以为常的警醒绕梁,自今夜起都成了心跳的余韵。
尔泰不经意间抚过案头那方洇着墨痕的端砚,这是他十岁生辰时五阿哥赠的礼。砚底刻着“慎独”二字,边角却被小燕子摔出个豁口,竟有一股子别样的残缺完美。
卯初的晨光漫过青砖地,尔泰望着菱花镜里被宫灯拉长的影子,忽然觉得这十年伴读生涯如案头那叠洒金宣,层层叠叠写满规整瘦金体,却在边角处藏了几笔飞白,像极了他隐在礼数下的少年心气。
似如那年春猎明明能中的红心,偏要射偏半寸。都道五阿哥天纵奇才,六艺皆精,少有人知,他福尔泰造诣或略高其上。
这十年寅正时分的惺忪睡眼,酉时归来的满身墨香,连除夕夜守岁时偷饮的屠苏酒,都染着文华殿特有的沉水香。
寅初的晨钟击碎寂静,尔泰突然轻笑出声,原来十年规训磨出的温润玉石里,始终裹着团野火,如今那有燎原之势的星火被热烈的姑娘点燃。
她就像是偶入皇宫的风筝,即使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可她却有着一颗如何在有限空间里肆意飞翔的心。
这不是出于不通文墨生出的莽撞和无知,是内心纯粹到极致而向往的自由无价,是即使私心作祟也勇敢面对内心,是经历无数磨难之后依旧热爱烟火人间。而这也恰好是他内心深处执着的追求。
淑芳斋东暖阁
“格格快把姜汤喝了!您膝盖还青着呢!”明月捧着青瓷碗追着不消停地小燕子。
小燕子蹬掉绣鞋跳上贵妃榻,怀里抱着的珐琅盒叮当作响:“好明月,如果我逃不过这一劫,你说我带走什么能不再挨饿受冻啊?”
明月一脸无奈,心说,若逃不过还能有命受苦?还来不及说出来,就见她的好格格,跟霜打了似的,苦兮兮的说:“嗐,真逃不过,是要掉脑袋的啊!这可比挨板子疼多了,不过,这个快,应该应该不会特别疼。”
“格格,呸呸呸!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彩霞听不得这话,连声阻止。
小燕子一脸“你不懂啊,我的命早就在裤腰带上了”的表情,她知轻重,转了话题说:“有回我瞧见只绿头鸭撞在宫墙上了,你们猜后来怎么着?”
“送回御兽苑了?”明月随口一答,她的心神全在如何让格格喝口姜汤上。
小燕子也浑不在意,翘着脚继续说:“它都把脖子折成这个怪模样了,”她歪着脖子比划,“愣是扑腾着往护城河飞啊!我就想啊,若我是那鸭子……”
“格格怎么会是鸭子,格格可是凤凰,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呢。好格格别真伤了脖子。”在彩霞心里,格格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主子,谁都不能在她面前诋毁格格,就是格格自己也不行。
“格格,夜深了,就寝吧,若明天再迟,又要被留堂了。”
小燕子也知明天才是大考验,放了盒子接了姜汤,颇豪迈地干了,喝出了壮士西行地悲壮。
她自言自语道:“你们说,是宫里的月亮圆,还是大杂院房梁缝里漏进来的圆?”
明月彩霞低头交换了眼色,未出声。小燕子似也没想得到答案,兀自上了跋步床。
窗外些微的雾气在太阳来临之前悄悄散去。就像这几个人的命运,在太阳升起时,也在悄无声息中逐渐明朗。
御花园东门
一夜辗转,都顶着一身疲惫,简单盥洗后,俩人略有些尴尬地用了早膳,又如往常穿过御花园向尚书房走去。
永琪开口:“前日纪师傅讲的‘君子不夺人所好’。”
“后头还有句‘亦不掩己所慕’。”尔泰踏上汉白玉阶, “五阿哥的《孟子》倒比臣读得通透。”
八角琉璃井旁洒扫的太监慌忙退避,青砖上两道影子忽近忽远。
尔泰突然踢开颗石子,惊得池中锦鲤甩尾游走:“那年背《过秦论》,你漏了‘振长策而御宇内’。”
“你便用砚台砸自己脚面替我遮掩。”永琪似是怀念,“如今倒要砸自己的……”
“心。”尔泰在尚书房槛外驻足,忽然转头轻笑,“总比砸她的强。”
永琪突然停在连理柏下:“若她永远不开窍呢?”
尔泰踩住那片翻飞的黄叶:“那便做一辈子送糖葫芦的人。”晨光漏过树影,在他眉骨投下跳跃的金斑,“总比让她做断线风筝强。”
“断线?你当我是那扯线的人?”
“咱们都是攥着金丝线的人。”尔泰又摸了摸腰间的香囊,山楂的弧度饱满圆润也提醒他,鲜活物什,易坏易烂。
不远处花盆底鞋的踢踏声音细细密密响起,永琪突然道:“若她选了你……”
“臣会递折子请调出京。”尔泰截住话头,目光掠过永琪泛白的指节,“若她选你……臣便说这顶戴硌脑袋,求皇上许我去济南查黄河汛情。”
永琪喉结滚动如困兽:“你这是赌咒?”
“是君子之约。”他握住玉佩最末一颗东珠,“总归不能让她成了落单的那颗。”
永琪突然攥紧腰间玉佩,骨节泛白:“若她始终当我是兄长呢。”
“臣会第一个唤你舅兄。”尔泰狡黠一笑,但又转了话头“但您当真甘心?”
“不甘!当然不甘!围场初见,她倒下的前一刻,嘴角还噙着笑,可如今连这声‘哥哥’都是偷来的。”
尔泰深深地看着五阿哥,道:“祭天那天,休整之时,你俩都穿着红朝服,跟净决大师扯谎,说……”
“说我是她失散多年的相公。”永琪突然嗤笑,眼底泛起血丝,“那时我便知……”
“知她心里没男女大防?知她待你我无非是玩伴朋友?”
晨风卷起满地落叶,永琪突然按住尔泰肩头:“若我此刻去求皇阿玛……”
“你不会。”尔泰纹丝不动。
远处传来太监的扫洒声,永琪突然松开手:“尔泰,护好她。”
“我的命拴在她石榴裙上。”
“闭嘴!”永琪突然暴喝,又颓然垂手,“罢了,你去吧,要迟了。”
尔泰望着他踉跄的背影,突然轻声道:“春猎的兔子。”
永琪脚步一顿。
“你明知是她放的,偏要顺着她说是野生的。”尔泰轻笑,“从那时起臣便知道,你心里有比《礼记》更重的东西。”
永琪突然闷笑出声,“你是说我的助纣为虐?”
“是真诚和向往,一如我。”
永琪未答,盯着随风起的叶子,眼里一片箫肃。
出了御花园,尔泰向延禧宫,永琪向尚书房,他们俩的影子被初升的太阳拉的老长,影影绰绰间,一个步伐轻快似有满腔爱意等待宣泄,一个背影落寞似是背着千斤重担彳亍前行。
未来的事谁说的准呢?未来的事就交给未来吧。
可能期待未来就是为这无限的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