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
尔泰方跨过朱漆门槛,便见令妃倚在缠枝莲贵妃榻上剥莲子,四个宫女捧着鎏金铜盆跪在帘外,见他来了,眼角眉梢都攒出笑影。
“给令妃娘娘请安。”尔泰刚要打千,被令妃虚扶住胳膊。
福家与令妃本家乃姻亲,况令妃没有阿哥,加之又喜欢福家兄弟,走的是极近的。
她一面打趣他:“呦!快瞧瞧咱们福二爷,以往可没见他这么早来请安。”一面又命腊梅上了昨儿刚得的君山银针。
尔泰也不恼,略有些尴尬开口道:“昨夜……”
“该罚!”令妃突然用护甲敲响案几,尔泰还来不及反应,她虎着的脸未绷住一息便破功了,笑意盈满脸颊倾身轻声道:“你阿玛卯时初刻就差人递了消息来。好孩子,这步棋走得妙极。”
尔泰喉结滚了滚:“侄儿惶恐,昨夜实在唐突,实在不忍瞧格格失望。”
“唐突得好!”令妃突然击掌,惊得檐下鹦鹉扑棱翅膀,“你当皇上为何宠小燕子?”她撂下护甲,从缠枝莲匣里取出对飞燕琉璃耳坠,“就为着她身上这股子‘真’气。咱们泰哥儿这‘真’里,可还掺着三分‘痴’呢。”说着将耳坠递给尔泰。
尔泰摩挲着坠子上的暗纹,“可小燕子她,她还未……”
令妃重新戴上护甲轻声说:“你当皇后为何独宠容嬷嬷梳的旗头?”她忽然捻起颗莲子掷向鹦鹉架,“因那老货最懂投其所好。”鹦鹉惊叫着扑腾,羽毛混着莲子滚到尔泰靴边。
“侄儿愚钝。”
“愚钝?上月十五她为何独独抢你的枣泥酥?”令妃瞧见尔泰一脸惊诧,摸着护甲说到:“你以为你那些小伎俩能瞒过谁去?你在酥皮里裹了琉璃厂的泥叫叫,这份心思你觉得自己藏得天衣无缝?幼稚,都是千年狐狸,你呀谁也瞒不过,也就能骗骗你自己。”
奉茶宫女抿嘴偷笑:“格格还拿那陶哨吹了整日的《天气好晴朗》。”
“你当她是稀罕玩意儿?她就来自民间,那些东西她自小玩到大。”令妃鎏金护甲突然戳向尔泰心口,“她是稀罕这份‘懂’!可见,小燕子对你也并非全然无意。”
尔泰内心戚戚:她啊,拿我的泥叫叫是想大杂院了,还说我的这个不如孙大叔亲做的响亮。若真有意,我也不至于这般患得患失。
令妃看尔泰未接话茬,继续道:“小燕子是扑火的蛾,你要做那盏琉璃灯,既容得下她横冲直撞,又护得住她不死在烛泪里。”
“能为她做到如斯地步的,不止我……”
“可你是唯一肯陪她撞南墙的。那日她在御花园扑蝶崴了脚还不休止,满宫奴才跪着劝,独你扶着她任由她胡来。”她忽然用染碧的指尖点他心口,“你这儿,藏不住事。”
尔泰喉间泛苦:“若她始终不懂。”
“那就让她‘欠’!今日你赠泥叫叫,明日她必还你草编蚱蜢。小燕子是个心软记恩的,欠着欠着,就缠成了同心结。”
尔泰攥紧了那对耳坠子:“可那……那并不是心悦……”
“傻尔泰,要让她记的不是恩,是你的真心。”
窗外忽远远传来小燕子清亮的笑声,尔泰心头一惊,手脚慌忙,急急去端案上的茶盏,忙乱中蓦地倾斜。令妃迅速用帕子接住泼出的茶汤:“瞧,这泼天的福气,”她将浸湿的帕子往炭盆一扔,“得用真火烧过才作数。”
“姨母。”
“去吧,这花要开在贵人眼前才香,就像咱们还珠格格,合该配个知冷知热的额驸。咱们福伦家也该出个额附了。”
尔泰身影刚消失在垂花门,令妃便捻着护甲轻笑:“瞧见没?咱们福二爷耳尖还红着呢。”
冬雪抿嘴递上参汤:“可比皇上赐的红狐裘还红上三分呢,奴婢瞧着,尔泰少爷那圆鼓鼓的荷包里,山楂的酸味都飘过午门了。”
“你倒眼尖。”令妃用护甲挑起妆奁里的草编蚱蜢,“昨儿内务府送来十斛东珠,都不及尔泰拿过来的这个小玩意让本宫开怀。”草叶上的晨露未干,映得她眼底水光潋滟,“当年本宫入宫前。”
掌事姑姑突然接话:“娘娘在家时,不也常翻墙给福伦大人送桂花糕?”话出口才惊觉逾矩,慌忙跪下。
“起来吧。”令妃却笑得真切,鎏金护甲拂过案几上斑驳的茶渍,“那会子御花园的墙头可比现在矮,本宫的绣鞋,就跟这似的,总蹭破金线牡丹的蕊。”
见令妃开怀,腊梅大着胆子道:“奴婢昨儿瞧见格格往鱼池扔山楂,尔泰少爷竟脱了鞋履去捞。”
“可不是!”冬雪噗嗤笑出声,“结果被五阿哥撞见,说‘尔泰你这般纵着她,仔细皇阿玛赏你顿板子’。”她学永琪背手的模样,逗得满室钗环乱颤。
令妃忽然正色:“你们当这是胡闹?这深宫里,肯为你湿了袍角的,比为你摘星星的强百倍。”
鹦鹉架上的绿尾鸽突然扑棱翅膀,令妃望着琉璃窗外纠缠的紫藤:“本宫当年若有这般福气……”话说半句,忽转作轻笑,“去把进贡的足金百子对镯取来。”
掌事姑姑捧来锦盒时,听令妃道:“等开春选秀,把这镯子熔了打对金镶玉的泥叫叫。要能吹出《凤求凰》的调子。”
冬雪红着脸嘀咕:“娘娘这是要把格格宠上天。”
“宠上天?本宫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好叫真凤凰落进福家梧桐!你们且瞧着,来年这时候……”她没说下去,但那志在必得,一如她当年捻着念珠踏入延禧宫时的心境。
窗外忽然传来清亮哨音,混着小燕子“尔泰你站住”的娇叱。
御花园
尔泰快步踏出宫门,小燕子一手拍肩一手揪住尔泰香囊:“福二爷好大排场,见着本格格竟敢不跪?”
尔泰折扇一展:“格格容禀,臣这是学那‘姜太公钓鱼’专等愿者上钩。”
“呸!什么鱼不鱼的,我不爱吃鱼,刺多还腥。快说!皇阿玛若问起……”
尔泰突然变戏法似的摸出颗山楂糖:“格格可知天机不可泄露?总得等钓鱼的凑齐三根竿吧。”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钓鱼!我的脑袋没在你脖子上,你不在乎是吧!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为了等鱼竿而让我‘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话,我做鬼都不放过你!”小燕子说着,双手欲掐尔泰的脖子,真似要发火了。
“格格饶命!你的命,我看得比你重。”尔泰眸眼深深,顺势矮身,玉冠上的红缨扫过她宫装上的络子,“臣这是学孔明借东风——”他忽然指向假山后晃动的蟒纹袍角,“等周公瑾来点火呢!”
永琪黑着脸从太湖石后转出:“好个舌灿莲花,倒将本王比作周郎了。”
“什么粥啊郎的!你要饿了我去御膳房偷……”她眼睛滴溜溜转,“好哇尔泰!是不是又背着我还了藏枣泥酥?”
“那哪能啊!我身上但凡有吃的,还能藏得住?”
“那谁知道,荷包这么鼓,肯定藏了好东西!”
尔泰抓着小燕子的手往荷包上探,一脸讳莫如深:“天地良心……”
小燕子就势缠上他手臂,腕间银铃叮咚乱响打断了他的话:“五阿哥快帮我按住他!”
永琪怔怔望着纠缠的衣袂,忽见梅枝上悬着的冰凌映出三人扭曲的影,成双成对和形单影只,忽而不愿再看。
“走吧,纪师傅的戒尺可比御膳房的柴火棍金贵。”
“好哇!”小燕子反客为主,揪住尔泰衣领往尚书房拖,“今儿不交代清楚,就把你们绑去御膳房当柴烧!”
朝阳将三道影子拧成麻花,惊得洒扫太监丢了苕帚。小燕子的银铃铛响彻宫道,混着她清亮的威胁:“再不告诉我,本格格就把尔泰扔湖里喂鱼……然后把五阿哥种进御菜园……哎!你们跑什么!”
鎏金宫门的铜钉兽面映着三串碎玉般的笑,恰似青梅坠入浓墨,偏洇出春溪的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