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三秒,终于还是点进了那个灰掉的头像。
微信列表里,“林漾”两个字还牢牢钉在置顶位,下面跟着一行小字:“对方未添加你为好友,或已将你删除。” 再往下,是永远停在七年前的聊天记录。
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发的,时间戳精准地刻在2018年8月15日,下午4点27分:“老地方等你,冰可乐买了,加冰的。”
没有回复。
对话框里,这条消息孤零零地悬在半空,像根没系牢的风筝线,一头拴着七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盛夏,另一头,是此刻凌晨两点的寂静。
陈砚靠在飘窗上,手机屏幕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他捏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泛白,屏幕上的字被他看了太久,都快要在视网膜上烧出印子。
七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坐在实验楼后的梧桐树下,脚边放着两瓶冰镇可乐,瓶盖被太阳晒得发烫。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响,混着远处篮球场的哨声和教学楼里隐约传来的诵读声,是独属于八月的、黏稠又热烈的背景音。
那时候,林漾总是踩着这样的背景音跑过来,白校服的袖子卷到手肘,额前的碎发被汗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会弯腰抢过陈砚手里的可乐,拧开瓶盖时“嘭”的一声,气泡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溅在他手背上,他就会龇牙咧嘴地甩甩手,然后把冰凉的瓶身贴在陈砚脖子上:“烫死了烫死了,陈砚你是不是想谋杀?”
陈砚通常会拍开他的手,把另一瓶没开封的塞给他:“刚从冰柜拿的,谁让你跑那么快。”
“还不是怕你等急了。”林漾会咕咚咕咚灌下半瓶,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阳光下看得格外清晰,“再说了,老班拖堂拖到天荒地老,我容易吗?”
那时候他们总是这样。
早上七点十分,陈砚会准时出现在林漾家楼下的早餐铺,点两份豆浆两根油条,等林漾睡眼惺忪地跑下来,把还热乎的豆浆塞到他手里。林漾总是边走边咬油条,豆浆洒在校服前襟上,陈砚就会从书包里掏出纸巾,替他胡乱擦两把,嘴里念叨着“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林漾就会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把沾了油条碎屑的手指戳到陈砚脸上:“要你管。”
早读课上,林漾的英语单词背不下来,会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功夫,用胳膊肘怼怼陈砚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救救我”的信号。陈砚会把写好单词的纸条折成小方块,假装捡笔,悄悄塞到他桌肚里。林漾展开纸条时,总能看到陈砚在末尾画的小表情——有时候是个龇牙的小狗,有时候是个翻白眼的小人,和他工整的字迹格格不入,却总能让林漾憋笑憋到肩膀发抖。
体育课自由活动,林漾总爱拉着陈砚去篮球场。他运球技术烂得要命,却偏要和陈砚组队打三对三,结果每次都是陈砚替他挡拆、抢断、投篮,他在旁边瞎跑,还振振有词:“我这是战术牵制!” 输了球就耍赖,非说陈砚没配合好,拉着陈砚去小卖部买冰棍赔罪,最后却把自己那根奶油多的塞给陈砚:“看你热的,给你补补。”
他们的聊天记录,曾经是微信里最热闹的存在。
“陈砚陈砚,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怎么做?给我讲讲。”——晚上十点半,林漾发来的消息后面跟着三个哭脸表情。
“等下,我写步骤给你。”——陈砚的回复永远来得很快,后面跟着长达五分钟的语音,讲题时的语气比老师还耐心。
“懂了!陈砚你是我爹!”
“滚。”
“嘿嘿,爹,明天早上想吃肉包。”
“……知道了。”
“快看快看,隔壁班那个女生给我递情书了!”——林漾发来一张照片,是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粉色信封。
“然后呢?”——陈砚的消息隔了两分钟才来,语气听不出情绪。
“我扔了啊,”林漾回得飞快,“哪有和你一起打游戏有意思。”
屏幕那头的陈砚,当时应该是笑了的吧。他盯着那句“哪有和你一起打游戏有意思”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又删,最后只回了个“嗯”,却对着手机傻乐了半分钟。
他们的对话框里,有林漾上课偷拍的陈砚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睫毛上,像镀了层金边;有陈砚抓拍的林漾睡着时的样子,嘴巴微微张着,嘴角还沾着点饼干屑;有两人在操场看台上分享的同一片晚霞,林漾拍的角度歪歪扭扭,陈砚拍的却构图工整,放在一起对比,像极了他们俩的性格。
林漾总说:“陈砚,我们俩这关系,那是过命的交情。”
陈砚嘴上“嗤”一声,心里却认了。他甚至偷偷在日记本里写过:“想和林漾考同一所大学,想继续和他做同桌,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那行字写得很轻,怕被人看见,也怕被自己承认。
变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高三下学期,模拟考一次比一次密集,空气里都弥漫着硝烟味。林漾的成绩忽上忽下,变得越来越焦虑,有时候会对着习题册发呆,半天不动笔。陈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林漾向来是骄傲的,从不肯在他面前显露脆弱。
那天下午,陈砚去办公室找班主任问题目,碰巧听到班主任在和林漾的妈妈打电话。他不是故意要听,只是路过时听到了“林漾”“压力太大”“想转学”这几个词,脚步就像被钉住了一样。
“……他最近状态很不好,说在学校里总觉得喘不过气,”林漾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和他爸商量了,要不就转去邻市的分校吧,那边压力小一点……”
陈砚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转学?林漾要转学?他怎么从来没说过?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林漾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眉头皱得紧紧的,像是在做什么噩梦。陈砚想叫醒他,想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走,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快醒醒,上课了。”
林漾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到陈砚,眼神亮了一下,习惯性地想和他开玩笑,却发现陈砚的脸色很难看,只好把话咽了回去,低下头假装看书。
那天之后,陈砚变得有些奇怪。他还是会给林漾带早餐,还是会帮他讲题,却总是心不在焉的。林漾跟他说话,他会走神;林漾拉他去打球,他会说“有点累”;晚上的聊天记录里,他的回复变得越来越短,有时候甚至要隔很久才回。
林漾察觉到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问:“陈砚,你最近是不是不高兴?”
陈砚摇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
陈砚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怕林漾真的要走,怕那句“一直在一起”的愿望变成泡影,更怕自己的挽留会变成林漾的负担。他想找个机会问问清楚,却又鼓不起勇气,只能像个懦夫一样,用冷漠武装自己。
真正的爆发,在8月15日那天。
那天是周六补课,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陈砚看到林漾的同桌偷偷塞给他一张纸条,林漾看完之后,脸色变得很难看,攥着纸条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下课后,林漾没像往常一样等他,而是跟着同桌快步走出了教室,两人在走廊尽头说了很久的话,林漾的情绪看起来很激动,甚至挥了挥手。
陈砚的心沉了下去。他跟了过去,想听他们在说什么,却只听到林漾的同桌说了一句:“……陈砚根本就不在乎你,他早就想和你划清界限了……”
后面的话,陈砚没听清。他只觉得一股血气冲上头顶,胸口像是被堵住了,喘不过气。他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他跑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冰镇可乐,是林漾最喜欢的牌子。他想,等林漾回来,他就问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转学,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不在乎他。他要告诉他,不是的,他在乎,在乎得快要发疯了。
他坐在实验楼后的梧桐树下,等着林漾。可乐在手里慢慢变温,瓶身的水珠打湿了他的校服裤子,他却浑然不觉。
等了很久,林漾还是没来。
陈砚拿出手机,给林漾发了条消息:“老地方等你,冰可乐买了,加冰的。”
他盯着屏幕,等着那个熟悉的“正在输入中”的提示,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屏幕始终是安静的。
夕阳慢慢沉下去,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篮球场上的哨声停了,教学楼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又一盏盏灭了下去。风里的蝉鸣渐渐稀疏,空气里多了一丝凉意。
那两瓶可乐,最后也没能送出去。
陈砚不知道的是,那天林漾和同桌吵架,正是因为同桌说陈砚的坏话。林漾气得浑身发抖,正想去找陈砚解释,却在路上被班主任叫住,谈了很久关于转学的事。等他终于摆脱班主任,跑到实验楼后时,陈砚已经不在了,地上只留下两个空可乐瓶,被风吹得滚来滚去。
林漾捡起其中一个瓶子,瓶身上还残留着一点冰凉的触感。他拿出手机,想给陈砚发消息,却看到了那条“老地方等你”的消息,下面是自己的未读提示。他突然想起同桌的话,想起陈砚最近的冷漠,一股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
他觉得,陈砚是故意走的。他是不想见自己。
那天晚上,林漾把陈砚的微信删了,QQ删了,手机号拉黑了。他把所有和陈砚有关的东西都塞进了抽屉最深处,包括那本记满了陈砚讲题思路的笔记本,包括那张两人在运动会上合拍的、笑得一脸傻气的照片。
而陈砚,在那个梧桐树下等到天黑,最后也没能等到林漾。他看着那条未被回复的消息,心里一点点冷下去。他想,林漾大概是真的不想见他了。
他没有删聊天记录,也没有删那个置顶的头像。他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觉得也许明天,林漾就会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地跑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昨天睡过头了,不好意思啊。”
可是没有。
第二天,林漾没有来上学。
第三天,也没有。
班主任在班会上说:“林漾同学因为个人原因,已经转学了。”
陈砚坐在座位上,听着周围同学的议论声,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手机屏幕,点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依旧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像一个永远不会被兑现的承诺。
七年后的今天,陈砚再次点开这个对话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重叠了。屏幕上的消息还是那条,他的心情,却比七年前更加复杂。
这些年,他换了三部手机,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对话框迁移到新手机里。他不敢点开,却也舍不得删除。那些未被删除的聊天记录,像一座尘封的宝藏,也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提醒着他,曾经有过那样一个热烈的盛夏,有过那样一个重要的人,最后却因为一场荒唐的误会,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陈砚眼底的落寞。他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锁屏,手机却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申请人的头像是一片空白,验证消息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是我。”
陈砚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是他吗?
是那个在七年前的盛夏,带着一身阳光跑向他,笑着抢走他手里的冰可乐的少年吗?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明亮起来,透过窗户洒在手机屏幕上,照亮了那句“老地方等你,冰可乐买了,加冰的”,也照亮了那条刚刚弹出的好友申请。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指尖落下,轻轻点了“通过”。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