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很凶,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极了那年火把砸在苏家祠堂梁柱上的声音。
我坐在烛台边,指尖捏着一枚银针,穿进粗布束胸的缝隙里。针脚要密,要勒得紧,才能把姐姐原本玲珑的曲线,勒成少年人单薄平直的模样。
“绾绾,手酸了吧?”
姐姐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沙哑。我应了一声,推门进去时,她正背对##着我站在铜镜前,长发松松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后颈。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肩上投下一道冷白的光,像极了爹爹生前最喜欢的那柄银剑的锋芒。
“快好了,”我走过去,把束胸展开,“今天束得紧些,明日入营,别让人看出破绽。”
姐姐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我踮起脚,帮她把束胸缠上,一圈,又一圈,直到布料深深陷进皮肉里,勒出泛红的印子。她的身子在发抖,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别的——我能闻到她袖管里藏着的那半块玉佩的味道,那是娘留给她的,上面刻着她的本名,苏卿。
可从明天起,她就不是苏卿了。
她是苏青,苏家远房来的表少爷,一个父母双亡、投奔京中亲戚的孤苦少年。
我低头,看见她腰侧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小时候替我挡箭留下的,当时她流了好多血,却还笑着对我摆手,说“绾绾不怕,姐姐没事”。那时候的姐姐,还是京城里最娇俏的将门嫡女,会跟着爹爹舞枪,会缠着娘学女红,会把我背在背上,在演武场里跑个不停。
变故是从爹爹被指认通敌那天开始的。
三百口人,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进泥沼。火光染红了半个京城,我被姐姐塞进衣柜,从缝隙里看见她换上男装,拿起爹爹的剑,砍倒第一个冲进来的兵卒。她的剑上沾着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在拉着我逃出火海时,说了一句:“绾绾,别怕,姐姐带你走。”
我们躲在破庙里啃过树皮,在乱葬岗睡过觉,被追得像丧家之犬。直到半年前,姐姐听说京中在招新兵,军饷足够养活我们,还能避开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她才做了这个决定。
“勒得喘不过气了。”姐姐的声音打断我的回忆,她抬手按了按胸口,指尖泛白。
我赶紧松了松最上面的绳结,眼眶有点热:“忍忍吧,姐姐。等……等我们报了仇,你就再也不用穿这个了。”
“报仇”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在空气里。姐姐转过身,烛火映在她眼里,亮得吓人。她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动作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温柔,可眼神里的东西,却沉重得让我心慌。
“绾绾,”她说,“明天起,你就是苏青唯一的妹妹了。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把姐姐认出来。”
“我知道。”我用力点头,把眼泪憋回去,“我会帮你把所有女儿家的东西都藏好,会每天去军营外给你递消息,会……”
“会好好活着,”姐姐打断我,指尖擦过我脸颊,“你要好好的,比谁都好。这是姐姐唯一的指望了。”
雨还在下,敲得窗户咚咚响。我把缝好的束胸叠起来,放进她的行囊里,旁边还放着我连夜改好的男装——宽大的袖子,束紧的裤脚,足够遮住她腕间那串娘给她求的平安绳。
收拾完时,天快亮了。姐姐换上那身灰布男装,站在镜前照了照。她本就生得高挑,眉眼又英气,束了胸,剪短了头发,倒真像个清瘦倔强的少年郎。只是那双眼睛,藏着太多不该属于少年的东西。
“走吧,”她拿起行囊,声音已经恢复了刻意的低沉,“我去军营,你……”
“我去萧策哥哥那里。”我接过话,“他刚从北境回来,手里一定有我们需要的消息。而且,有他在,李嵩那帮人,暂时不敢动我们。”
姐姐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晨光从她身后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道永远不会倒下的墙。
“绾绾,”她轻声说,“等我。”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摆,却没让她回头。手里的银针不知何时被我攥得发烫,针尖刺破了掌心,渗出血珠来。
我知道,从今天起,苏卿死了。活下来的,是要在刀光剑影里,为苏家三百冤魂讨回公道的,苏青。
而我,苏绾,会是她手里最利的那把刀,最稳的那块盾。
雨还在下,可天,总归是要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