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泛起鱼肚白，细雨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街道。我撑着那把边角破损的油纸伞，低头跟在姐姐身后，鞋底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带着湿意，“嗒、嗒”，一下下敲进心里。她的背影瘦削却笔直，那身宽大的灰布衣服穿在她身上，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倔强感——不是服帖，而是硬生生将就出来的坚韧。
路过的巷口，老槐树的枝桠伸展着，挂满了雨水的叶片微微颤动。“啪嗒”，一滴水珠落在我的鼻尖上，冰凉刺骨。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目光落在粗壮的树干上。小时候，姐姐总爱抱着我往树上爬，“苏家的女儿，从不怕高！”她总是这样笑着喊，如今再回头看，才发现话语里藏着多少锋芒。
“走了，绾绾。”姐姐回头唤我，沙哑的嗓音压得很低，眼神浮出一丝急切，催促意味不言而喻。我连忙赶上去，将伞往她那边斜了斜，肩膀却不可避免地暴露在雨中，雨水顺着脖颈滑下，冷丝丝的，却让人清醒。
城门口聚集了不少灰衣少年，他们挤在一起，像是被风卷来的枯叶，破旧的衣服贴在单薄的身躯上，面黄肌瘦的模样透着绝望和希望交织的气息。一个兵卒坐在桌后，手里捏着毛笔，眉头皱得像两座小山，脸上的表情僵硬得活脱脱一尊泥塑判官。
“姓名？”他抬起头，扫了一眼姐姐，语气懒散。
“苏青。”姐姐向前一步，声音平平无奇，却让四周顿时安静片刻。
兵卒眯着眼打量她，嘴唇撇了撇，“这么瘦？扛得动枪吗？”他的嘲讽引来一阵嗤笑声，有人低声嘀咕，“细皮嫩肉的，怕是来混饭吃的吧。”
我的心猛地悬起，手心攥着短刀的布柄，指节隐隐发白。但还没等我动作，姐姐已上前半步，下巴微扬：“能不能扛，试过便知。”她的声音平静如水，可每个字里都裹挟着锐利，像刀锋刮过空气，瞬间镇住了四散的议论声。
兵卒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这个瘦小子敢顶嘴，最终只是冷哼一声，在册子上草草画了个勾，“进去吧，领装备，测体能。”
姐姐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一眼。雨丝顺着她额前的碎发流下来，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抬手轻敲腰间藏荷包的位置，指尖触碰的声音细不可闻，却让我胸口一沉。那是我偷偷塞进去的地址与暗号，用墨汁写在纸条上的几个字，承载了太多期许。
“我等你消息。”我咬着唇，低声说道，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抖。
她默然点头，然后迈步走入校场。灰色的人群很快淹没了她，可即便如此，她的身影依旧清晰，像是一道无法忽视的标记。
当我看到她弯腰抓起石头时，周围又响起哄笑声。“看这瘦猴，铁定举不起！”“哈哈，估计连站稳都费劲吧！”各种讥讽此起彼伏。然而下一秒，姐姐深深吸气，腰背发力，双手牢牢扣紧石头底部，猛然一挺——沉重的石块竟稳稳升至头顶！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喧闹声戛然而止。连那个板着脸的兵卒也挑了挑眉，目光中透出几分意外。而姐姐放下石头后，脸上仍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几滴汗珠顺着眼角滑落，洇湿了衣襟。她用力的方式，正是父亲教过我们的技巧，全凭腰力而非蛮力。可这些人哪里懂这些？他们只知道惊奇地看着这个“瘦小子”。
“没想到，还挺厉害。”有人喃喃道。
“看着弱，结果有点本事啊。”另一个人附和。
我松了一口气，刚想露出欣慰的笑容，却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玄色锦袍映衬下，萧策显得格外醒目。他手中漫不经心地翻转着玉佩，目光冷冽，仿佛鹰隼注视猎物般锁定在校场中的姐姐。
心脏骤然一紧！昨晚姐姐郑重叮嘱的话重新浮现脑海：“萧策心思敏锐，别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我慌忙躲到柱子后面，假装整理伞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旁人无异。就在这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朝这边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几乎屏住了呼吸，低下头不敢直视。紧接着，耳边传来接近的脚步声。“绾绾？”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些许探究，“你怎么在这儿？”
“萧……萧策哥哥。”我硬着头皮抬头，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送我表哥来参军……”话未说完，他已越过我，视线停留在校场里正排队领兵器的姐姐身上，“就是那个举石头的？”
“嗯。”我点头，手指攥紧伞柄，“家里遭了灾，他来投奔我，想着军营里总归有碗饭吃。”
萧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姐姐的方向，神情复杂难辨。良久，他收回目光，低头看我，语气温和了些：“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忍心让他去这种地方？多危险。”
“没办法……”我垂下眼帘，故意放柔声音，透出几分委屈，“我一个人，养不起两个人。”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什么。最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塞到我手中：“拿着，先顾好自己。至于你表哥的事，我会留意一二。”
钱袋的重量几乎让我手掌生疼，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里面银锭的冰凉。我想推回去，却被他按住手腕，神色认真得不像平时的他。“拿去。算我……还苏家的人情。”
提到苏家，空气瞬间凝滞。我低下头，只说了声“谢谢”。他的目光再次扫向校场，停留在姐姐的背影上，久久未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我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手中的汗水早已浸透了钱袋。
再次看向校场时，姐姐已经跟随队伍走进营地。她的步伐坚定如初，只是在跨入营门的一刹那，似乎稍稍停顿了片刻。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萧策，也不知道他说的“照看一二”究竟是何意。
雨停了，阳光刺破云层洒下，湿润的地面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我站在原地，看着厚重的营门缓缓闭合，将她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另一侧。
从此以后，她是苏青，少年士兵。
而我，要在这京城的泥泞之中，为她铺好每一步路，为她探明方向，直至那一天到来——她能够将亏欠苏家的一切，连本带利，亲手讨回。
握紧手中的钱袋，我转身朝萧策府邸的方向走去。那里藏匿着我们需要的答案，也有更多的险滩等待跨越。路还漫长，每一步，都必须走得稳当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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