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关玉,像一尾被活活按在砧板上的鱼,徒劳地挣扎着,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蛮力。
关府内宅西厢暖阁里,炭火烧得极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又陈腐的熏香,混着婆子身上浓重的汗味,闷得人喘不过气。
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压着她瘦小的胳膊腿,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凑得极近,嘴里喷出令人作呕的气息:“大小姐,忍忍就过去了!这脚啊,裹小了才金贵,将来好寻个顶顶体面的姑爷……”
“滚开!”关玉的尖叫撕破了暖阁里粘稠的空气,稚嫩的声音里淬着冰碴子。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此刻烧着两簇野火,死死钉在婆子浑浊的眼珠上。
什么金贵,什么体面,全是骗人的鬼话!她见过母亲那双畸形的、永远藏在厚重裙摆下的小脚,像两只丑陋的粽子,走不了几步路就疼得额头冒汗。
母亲最后躺在病榻上,枯槁的手抓着她的,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高飞的鸟雀,嘴里喃喃的,全是“小玉儿……别……别裹……”
就是这双小脚,断送了母亲本该自由奔跑的年华!
一股滚烫的蛮力从她小小的身体深处轰然炸开。
也不知哪来的狠劲,她猛地屈起那条没被完全压死的腿,用尽全身力气,脚尖狠狠蹬向那个正絮絮叨叨的婆子那软塌塌的心窝。
“哎哟喂——!”婆子猝不及防,杀猪般惨嚎一声,整个人像只被踢飞的破麻袋,踉跄着向后倒去,撞翻了旁边小几上的青瓷茶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暖阁里顿时乱成一团。惊呼声,斥责声,瓷器碎裂声混作一团。
这回闯大祸了。
关玉被两个护院架着,拖进了督军府森严的书房。
空气里浮动着墨汁和上好宣纸的清冷气味,混合着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东西,沉沉压在人心上。
关伯山,她的父亲,东北四省说一不二的督军,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墙上悬挂的猛虎下山图狰狞欲扑。他没回头,魁梧的身影像一座生铁铸就的山,压得整个书房的光线都暗了三分。
“跪下”
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凿在青石板上,冷硬得没有一丝缝隙。
关玉梗着脖子,没动。
膝盖像铸了铁,牢牢钉在地毯繁复的缠枝莲纹上。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那双酷似父亲的黑眸里,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片倔强。
关伯山猛地转过身。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翻涌着一种被忤逆的、近乎残酷的怒意。他抄起书案上那根油光锃亮的马鞭,鞭梢垂落在地,发出轻的“嗒”一声。空气骤然绷紧。
“啪——!”
第一鞭撕裂空气,狠狠抽在她单薄的脊背上。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像一条烧红的烙铁烫进了骨头缝里。
小小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喉头涌上腥甜,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逆女!”
关伯山的声音如同雷霆
“纲常何在?妇德何在?你母亲若在……”
“别提我娘!”
关玉猛地抬起头,尖利地打断他。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刺得她心口剧痛,也彻底点燃了她眼中压抑的火焰。
“她的脚裹小了,可她快活吗?!她走得远吗?!”
声音嘶哑,带着破音的锐利,在肃杀的书房里横冲直撞。
关伯山瞳孔骤然收缩,额角青筋暴起。他不再言语,手臂扬起,落下。
“啪!啪!啪!啪!”
鞭子挟着风雷之势,一下接一下,无情地咬噬着她幼小的身体。
细棉布的夹袄被抽裂,翻出里面染血的棉花。
她像狂风暴雨中一株纤细却绝不倒伏的芦苇,每一次鞭挞都让她剧烈地摇晃,可她始终死死咬着下唇,牙齿深深陷进肉里,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眼眶烧得发烫,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里面横冲直撞,却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一滴眼泪,都不能掉!
三根马鞭,在关伯山盛怒的力道下,竟生生抽断了。
断裂的鞭梢无力地垂落在地毯上。关伯山喘着粗气,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伤、脊背却挺得笔直的女儿,那双黑眼睛里燃烧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纯粹。
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力量。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攫住了他。他猛地将断鞭掷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疲惫而冰冷。
“滚出去。关祠堂,三天,一滴水一粒米都不准给!”
关玉没求饶,甚至没再看父亲一眼。她拖着几乎麻木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却异常稳定地挪出了那令人窒息的书房。
每一步都牵扯着背上撕裂的伤口,火烧火燎。
踏出书房高高的门槛,初春凛冽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带着残雪的寒气,反而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她抬起血迹斑斑的小手,狠狠抹了一下嘴角,指腹沾上一点猩红。
祠堂?三天?饿不死就成了!
五年光阴,在督军府深宅大院的高墙内流转,仿佛只是庭院里那几株老槐树又多添了几圈年轮。
十二岁的关玉,身量抽高了不少,眉眼间的稚气被一种逼人的明艳锐利所取代。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眼尾的弧度越发清晰,流转间已有了几分日后勾魂摄魄的雏形,只是此刻里面燃烧的,是毫不掩饰的怒焰。
她像一阵裹挟着火星的风,猛地撞开偏院书斋那扇虚掩的朱漆木门。
沉重的木门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书斋里死寂了一瞬。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正举着沉重的楠木戒尺,枯瘦的手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落在跪在地上的关成手心。
关成紧闭着眼,小脸煞白,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旁边的关君更是吓得缩成一团,小鹿般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死死抱着自己的胳膊。
“住手!”
关玉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劈开凝滞的空气。
她几步冲到案前,眼睛扫过案上摊开的墨迹未干的字帖,又猛地盯住那山羊胡老头。
“大小姐?”
山羊胡老头被这突如其来的煞气惊得一哆嗦,戒尺停在半空,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慌乱。
“老夫……老夫正在训诫二少爷和三少爷功课懈怠……”
“懈怠?”
关玉冷笑一声,一把抓起案上那张被墨汁污了大半的字帖。
“关成这张字,前几个明明写得极好!后面这几个,墨污成这样,笔锋全散了,你眼瞎了看不见?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撞了他的胳膊!”
她的目光如电,瞬间钉在角落一个低头垂手、看似恭顺的小厮身上。
那小厮被看得浑身一抖。
山羊胡老头脸上一阵青白,山羊胡子气得直翘。
“你……你血口喷人!女子不得干涉书斋!此乃圣人之训!你如此咆哮学堂,成何体统!老夫定要禀告督军……”
“体统?圣人之训?”
关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将那张污损的字帖狠狠拍在书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笔架上的毛笔乱颤。
“我呸!你这老眼昏花的酸儒,拿着我爹的银子,干的就是这等捧高踩低、指鹿为马的勾当?你当我关家子弟是泥捏的,任你搓扁揉圆,好让你去讨好那些塞了银子的狗东西?”
她越说越怒,胸中那股被祠堂阴冷和五年压抑点燃的邪火再也按捺不住。
眼光瞥见书案笔洗旁搁着的一方沉甸甸的黄铜镇纸,上面铸着狰狞的貔貅头。
我让你训!让你告!”
关玉抄起那方冰冷的铜镇纸,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山羊胡老头那光溜溜的脑门砸了过去!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书斋。山羊胡老头只觉得眼前金光乱冒,剧痛伴随着温热的液体瞬间糊满了额头、眼睛。
他捂着头,踉跄着向后栽倒,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涌出,染红了花白的山羊胡子,也染红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
书斋里彻底炸开了锅。小厮们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往外跑。
关成和关君也吓呆了,愣愣地看着他们的大姐,像看一尊浑身浴火的煞神。
关玉胸口剧烈起伏,握着染血的铜镇纸,站在那里,像一杆被怒火烧红的标枪。混乱中,一个穿着素净湖蓝缎面旗袍的身影带着几个仆妇,急匆匆地出现在门口。
是六姨太。她一眼看清屋内的惨状,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精心描画的柳叶眉紧紧拧起,看向关玉的目光里充满了震惊、恼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深的忌惮。
“关玉!你……你疯了不成!”六姨太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指着地上哀嚎的老头。
“快!快请大夫!把他抬下去!”
仆妇们手忙脚乱地上前。
关玉却像没听见,她随手丢开那沉甸甸的镇纸,铜块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走到还跪着的关成面前,伸出手,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她的手心滚烫,带着薄茧,却异常有力。
“起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扫过关成煞白的小脸,又看向旁边瑟缩的关君。
“还有你!关君!都给我站直了!我们关家的骨头,没这么软!”
关成看着大姐染血的袖口和那双燃烧着火焰、没有丝毫退缩的眼睛,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冲散了所有恐惧。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挺起了小小的胸膛。
关君也被这气势感染,虽然还在发抖,却也努力地站直了身体。
六姨太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关玉那护犊子般决绝的姿态,再看看自己带来的仆妇被关玉那眼神钉在原地不敢妄动的样子,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由白转青。
她张了张嘴,想拿出当家姨太太的威严,斥责这无法无天的大小姐,可对上关玉那双冰冷刺骨、毫无惧色的黑眸,所有准备好的训斥都生生卡在了喉咙里。那眼神,让她想起关伯山真正动怒时的模样,甚至……更锋利,更无所顾忌。
最终,六姨太只是狠狠地、带着无限怨毒地剜了关玉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好得很!关玉,你等着!我看你能张狂到几时!”
说罢,拂袖转身,带着仆妇匆匆离去,只留下地上那一滩刺目的血迹和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
关玉看着六姨太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紧绷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冷硬覆盖。她弯腰捡起地上那张被墨污又被血染红的字帖,塞进关成手里,声音低沉而清晰。
“擦干净脸,把前面写好的,再给我抄十遍!抄不完,不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