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府深宅大院的飞檐斗拱,终究锁不住一颗向往烈风的心。
五年时光再次如指间流沙,无声滑落。
十七岁的关玉,如同一株在关东凛冽风雪中肆意生长的野芍药,秾丽到了极致,也张扬到了极致。
此刻,她正策马狂奔在奉天城郊外的旷野上。
胯下的“乌云踏雪”是她十五岁生辰时硬从父亲马厩里夺来的烈马,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性子暴烈如火,此刻却在她身下服服帖帖,撒开四蹄,如一道黑色闪电劈开深秋枯黄的草原。
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吹得她束发的红绸猎猎作响,像一面燃烧的战旗。
她身上裹着一件簇新的正红色缎面斗篷,内里是墨色骑装,衬得她体态丰盈矫健。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映着辽阔的天地,眼尾的弧度被风拂过,越发显得惊心动魄,唇角却勾着一丝近乎野性的畅快笑意。
什么闺阁礼仪,什么三从四德,全被这奔腾的速度和自由的风狠狠抛在了身后。
今日出城,本是打着去城外别院探望染了风寒的关君的幌子。
关君前几日着了凉,咳得厉害,六姨太那边请的大夫开的药温吞如水,不见起色。
关玉不耐烦,打算亲自去瞧瞧她那个只会捧着书本、身子骨却比纸还薄的二弟。
突然,前方隐隐传来一阵沉闷而怪异的轰鸣,如同夏日远方的闷雷滚过大地,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
这绝非寻常的雷声或炮仗。
关玉猛地一勒缰绳,“乌云踏雪”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几乎人立而起。
她稳住身形,眯起眼,手搭凉棚向声音传来的西北方向望去。
只见远处起伏的丘陵地带,腾起一道道灰黄色的烟尘,伴随着一阵阵尖锐的哨音和模糊不清的、整齐划一的吼声。
是军队!大规模的行军和演练!
关玉心头猛地一跳。
奉天周边驻军调动,父亲关伯山身为督军,她竟毫不知情?是父亲有意瞒她,还是……别的势力?尤其是那个新近崛起、以手段狠辣著称的车阀师长何尧?此人行事素来诡秘,不按常理出牌,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发挥到了极致。
一丝被蒙在鼓里的愠怒和强烈的好奇瞬间攫住了她。
去别院的路被这突如其来的军演彻底阻断,若绕行,至少要多耽搁两个时辰。关君那咳嗽拖不得!她低头看了看腕子上精巧的西洋小金表,眉头紧锁。
心一横,牙一咬。
“ 驾!”
她猛地一夹马腹,“乌云踏雪”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烟尘腾起、杀伐之气弥漫的演习区域,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红色的斗篷在她身后被狂风扯得笔直,如同一道撕裂昏黄天地的烈焰。
刚冲进一片相对平缓、长满枯黄蒿草的洼地,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唿哨便撕裂空气!
“吁——!”
关玉反应极快,猛地勒紧缰绳。乌云踏雪嘶鸣着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重重踏在干硬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土。
几乎在同一瞬间。
“砰!砰!砰!”
几声清脆的枪响在洼地四周炸开!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尖啸着从她身侧、头顶、马腹旁险之又险地擦过!
激起地上枯草碎屑乱飞,空气里瞬间弥漫开刺鼻的火药味。
“什么人?!站住!再动开枪了!”
粗嘎的吼声从前方土坡后传来,带着浓重的关外口音和毫不掩饰的杀意。
关玉勒住焦躁不安的战马,稳住身形。她脸上没有半分惊惶,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反而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激而燃起更亮的光彩,锐利如鹰隼般扫过四周。
只见洼地边缘的土坡后、枯草丛中,影影绰绰冒出几十个身着土黄军装、头戴大盖帽的士兵,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指向她和她胯下的骏马。
士兵们脸上涂着油彩,眼神凶狠,如同荒野里骤然亮出獠牙的狼群。
一个高大的身影排开士兵,从土坡后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将校呢军装,肩章在昏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身形异常魁梧,像一座移动的铁塔,每一步都仿佛踏得地面微颤。他面容刚硬,线条如同斧劈刀削,下颚紧绷,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浓眉之下,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枪尖,此刻正死死钉在关玉身上,带着审视猎物般的冷酷和一丝被冒犯的暴怒。
何尧。关玉心头瞬间闪过这个名字。果然是他!这通身生人勿近的煞气,比她听说的还要强横三分。只是没想到,传闻中对女人嗤之以鼻、只爱枪炮的何阎王,竟是这般模样。
何尧大步走到离关玉马前十步左右的地方站定,右手稳稳地按在腰侧枪套上。
他目光沉沉,像两道沉重的铅块,从关玉那张艳若桃李、此刻却毫无惧色的脸庞,扫过她身上那件刺目张扬的红斗篷,再落到她胯下那匹神骏非凡、焦躁刨蹄的黑马。
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混杂着轻蔑与戾气的冷笑。
“哪家不知死活的娘们儿?”
他的声音粗粝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铁,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敢闯老子的炮阵?活腻歪了找死?!”
最后一个“死”字,如同炸雷,带着赤裸裸的杀意。
话音未落,他按在枪套上的右手骤然抬起!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军人特有的干净利落和致命精准。
一把闪着幽蓝寒光的勃朗宁手枪瞬间脱套而出,黑洞洞的枪口,隔着十步远的距离,稳稳地、分毫不差地锁定了关玉的眉心!。
冰冷的金属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针尖,瞬间刺破空气,狠狠扎向关玉的额心。
乌云踏雪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滔天的杀意,不安地喷着响鼻,四蹄焦躁地原地踏动。
洼地死寂。
风似乎都停了,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炮火轰鸣,更衬得此地的肃杀令人窒息。
几十支枪口,加上何尧手中那柄随时能喷出死亡火焰的手枪,全部指向了马背上那一抹孤绝的红。
何尧看着马背上那个被自己枪口指着的女人。预想中的尖叫、哭泣、晕厥,一样都没有发生。
那张过分昳丽的脸庞,在数十个黑洞洞枪口的包围下,竟连一丝血色都没褪去。那双黑得惊人的眸子,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在肃杀中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锐利,此刻正毫不避讳地迎着他的枪口,甚至还……带着点玩味?
他见过太多女人在他面前发抖、谄媚或者故作矜持的愚蠢模样,像一群聒噪的雀鸟。
眼前这个,却像一头误入狼群领地的小母豹,皮毛鲜亮,眼神却野性难驯。
关玉的目光,却越过了那支随时能要她命的枪口,越过了何尧那张冷硬如铁的脸,落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趴在土坡上、正紧张地调整手中步枪瞄准镜的年轻士兵身上。
那士兵显然是个新手,握着枪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瞄准镜的角度歪得离谱。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粘稠得令人窒息。就在何尧眼中戾气凝聚,食指即将扣下扳机的千钧一发之际——
关玉动了。
她左手依旧稳稳控着缰绳,右手却以一种近乎优雅从容的姿态,探向自己腰侧。指尖拂过温润的翡翠扇柄,轻轻一勾,“唰”的一声脆响,一柄折扇在她手中流畅地展开。
扇面是素白的熟宣,上面绘着几茎疏淡的墨兰。最引人注目的,是扇柄末端系着的那枚鸽卵大小、水头极足、艳红如血的翡鸟形玉佩。红翡在昏沉的天光下流转着妖异而华贵的光泽,与她身上那件正红斗篷交相辉映。
这突兀的动作让所有士兵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限,手指下意识地扣紧了扳机!何尧的瞳孔也骤然收缩,枪口纹丝未动,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她那只握着扇子的手。
关玉却看也不看那些对准自己的枪口,更没看何尧。
她握着折扇的手腕轻轻一抖,那枚红翡玉佩随着扇尾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指向何尧身后那个趴在土坡上的年轻士兵。
“何师长。”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泠泠的,像初冬落在青石上的碎冰,带着一丝慵懒,一丝漫不经心,却又清晰地穿透了紧绷的空气。
她唇角勾起,那笑容如同冰层乍破时露出的桃花,艳丽又带着刺骨的寒意。
“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