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的清晨,没有督军府深宅大院里那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带着脂粉和熏香味的慵懒。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冷硬、干爽的气息,隐约还能嗅到一丝硝烟和皮革的味道。
府邸格局方正,庭院开阔,少了江南园林的曲折婉约,多了几分北地的粗犷和军营般的利落。
关玉起得很早,她睡得出奇踏实。
此刻,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玫红色缠枝莲纹织锦缎袄裙,乌发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通身的气派已经与昨日新嫁娘截然不同。
她端坐在何府正厅的主位上,手里捧着丫鬟刚奉上的热茶,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扫视着下方垂手肃立、鸦雀无声的一众管事、仆妇、丫鬟和小厮。
何尧天不亮就去了军营,这偌大的何府,此刻便是她的天下。
“都抬起头来。”
关玉的声音不大,却清泠泠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大厅里回荡。
众人依言抬头,目光或敬畏、或好奇、或带着几分审视地落在新奶奶身上。这位新奶奶在奉天城的名声,他们多少都听过一些,昨日大婚的热闹和排场也见识了,却不知这位主母的脾性如何。
尤其是何府的下人,常年跟着何尧这位煞神主子,规矩是刻在骨子里的,但也养成了几分军营般的硬气和冷眼旁观的习性。
关玉放下茶盏,翡翠镯子磕在紫檀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拿起放在手边的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袋口微敞,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光芒。
“我姓关名玉,从今儿起,便是这府里的奶奶。”
她开门见山,没有半分新妇的羞涩或试探,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每一张脸。
“我这人,性子直,规矩也简单。忠心做事,手脚干净,眼里有活,该赏的,我绝不吝啬。”
她顿了顿,从锦袋里抓出一把打磨得锃亮、个头不小的金瓜子,在手里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金光晃得人眼晕。
“反之。”
她声音陡然转冷,眼尾那汪春水瞬间结了冰。
“吃里扒外,偷奸耍滑,阳奉阴违……你们师长军法如山,我关玉治家的规矩,也未必就软了!”
话音落,她手一扬。
“哗啦啦——”
一把金瓜子如同金色的雨点,精准地撒落在站在最前排、显然是各管事头目脚前的地面上。金光闪闪,耀眼夺目。
大厅里瞬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所有仆役的眼睛都直了!金瓜子!随手就撒!这……这位新奶奶的手笔也太骇人了!
关玉却像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又从锦袋里抓出两把,这次是撒向后面站着的普通仆妇和小厮。
金色的雨点落在地砖上,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也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今日初来乍到,一点见面礼,人人份。”
关玉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容在满地的金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明艳夺目。
“以后只要做得好,月例之外,另有厚赏。我关玉,说话算话。”
短暂的死寂后,不知是谁带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紧接着,整个大厅的下人如同风吹麦浪般齐刷刷跪倒一片!叩头声、感激涕零的谢恩声轰然响起。
“谢奶奶厚赏!”
“奶奶恩典!小的们必定尽心竭力,绝不敢怠慢!”
“奶奶放心!府里上下,定当忠心耿耿!”
那声音里的激动和敬畏,是做不得假的。金子,永远是最直白、最有效的定心丸和收买人心的利器。
何尧治府靠的是军法和威严,而关玉,只用一把金瓜子,就在这冰冷的何府里,瞬间砸开了局面,砸出了她作为女主人的第一道权威,也砸出了满府的“忠心”。
关玉满意地看着下方激动的人群,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正要开口再说点什么,一个穿着体面、约莫四十多岁的管事婆子急匆匆地从外面小跑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快步走到关玉近前,压低声音,带着十分的恭敬道。
“奶奶,老太太来了!已到仪门了!”
老太太?何尧的祖母?
关玉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嫁过来前,只知道何尧父母早亡,何府似乎并无其他长辈,这突然冒出来的老太太……她心思电转,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放下茶盏,站起身,声音平静无波。
“知道了。开中门,随我去迎。”
何府的中门缓缓打开。关玉带着一众刚刚被她用金瓜子收服、此刻显得格外精神抖擞的下人,恭立在门内。
只见一架朴素却结实的青帷小轿稳稳地停在门前。轿帘掀开,先下来一个穿着干净利落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嬷嬷,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一位老妇人。
这老妇人穿着一身深紫色团花福寿纹的绸面夹袄,外罩一件玄色镶貂毛领的坎肩。满头银发梳成一个光洁的圆髻,只簪了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扁簪。她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清瘦,背脊却挺得笔直,拄着一根紫檀木龙头拐杖。
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岁月雕琢的沟壑,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有神,如同古井深潭,带着洞察世事的锐利和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她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来,整个何府门前喧闹的空气仿佛都安静了几分。
关玉心头微凛。这位老太太,绝非寻常内宅妇人。
她立刻上前几步,脸上绽开恰到好处的、带着新妇羞涩与恭敬的笑容,深深福了下去。
“孙媳妇儿关玉,给老祖宗请安。不知老祖宗驾临,未曾远迎,还请老祖宗恕罪。”
礼数周全,声音清甜,姿态放得极低。
何老太太的目光落在关玉身上,那锐利的眼神如同实质,上下打量着她。
从她明艳张扬的眉眼,到丰盈有度的身段,再到那身价值不菲却并不显过分奢靡的装扮。老太太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中气十足。
“起来吧。我这把老骨头,在城外庄子上住惯了清静,听说尧儿娶了新妇,特意回来瞧瞧。”
她顿了顿,目光在关玉那双毫不避讳迎视自己的黑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奉天城里,关于关家大小姐的风评,老身耳朵里,可是灌了不少。”
这话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周围的管事婆子们都屏住了呼吸,偷偷觑着新奶奶的脸色。
关玉心头一跳,面上笑容却更盛了几分,带着几分坦荡的不好意思
“老祖宗见笑了,孙媳少不更事,过去是有些胡闹。”
她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带着晚辈的亲昵挽住了老太太空着的另一只胳膊,动作流畅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巧妙地接替了老嬷嬷的位置,亲自搀扶老太太往里走。
“外头风大,老祖宗快请里面上座。孙媳给您备了盏好茶,还有……一样小玩意儿,想着您老人家或许能看得上眼。”
老太太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和后面那句“小玩意儿”勾起了点兴趣,倒也没拒绝,任由她搀扶着,步履沉稳地走进了正厅。
待老太太在主位坐定,关玉亲自奉上一盏温热的雨前龙井。老太太接过,只掀开盖子嗅了嗅茶香,并未饮用。她的目光落在关玉身上,带着审视。
“说吧,什么小玩意儿?你这丫头,风风火火的性子,倒是对了我年轻时的脾气几分。”
关玉闻言,笑容越发真诚,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亮晶晶的。她朝侍立在旁的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立刻捧上一个用明黄绸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盒,小心翼翼地放在老太太旁边的茶几上。
关玉亲自上前,解开绸缎,打开锦盒的搭扣。
刹那间,一团柔和而清冷的、如同满月般的光华,自锦盒中流淌而出!瞬间驱散了厅堂里略显沉闷的光线,映得周围器物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清辉。
盒子里,静静地卧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通体浑圆,质地莹润,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带着淡淡蓝晕的乳白色。此刻并非黑夜,但这颗珠子自身散发出的光芒,却足以照亮方圆数尺,柔和、清冷、皎洁,仿佛将一轮微缩的明月捧到了眼前。
饶是何老太太见惯了世面,此刻也忍不住微微前倾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和赞叹。
“夜明珠?还是……如此品相的大夜明珠?”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触摸那光滑冰凉的珠身,感受着那奇异的光华流转。
“老祖宗好眼力。”
关玉笑容可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得意。
“这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老物件,孙媳也是机缘巧合才寻到。想着老祖宗在庄子上清修,夜里读书或走动,有它在手边,既亮堂又不伤眼。这珠子还有个名儿,叫‘海月清辉’。”
她没提花了多少根金条,但这份心思和礼物的贵重,不言而喻。
何老太太收回手,目光从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移开,重新落在关玉那张笑靥如花的脸。
这一次,老太太眼中的审视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无限感慨和追忆的暖意,甚至还有一丝……找到了同道中人的欣赏。
“好……好啊!”
老太太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响,把旁边伺候的老嬷嬷都吓了一跳。她看着关玉,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是想起了极为有趣的往事。
“你这丫头,这份心思,这份手笔,这份……不按常理出牌的劲儿!像!真像!”
她端起那杯一直没喝的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眼神变得悠远起来,声音也放轻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近。
“尧儿他爹走得早,是我一手把这小兔崽子拉扯大的。他小时候啊,那才叫一个混世魔王!七八岁上,就敢把我陪嫁箱子里压箱底的一颗夜明珠偷出去,跟军营里那些大头兵换弹壳玩!被我逮着了,那小子梗着脖子,还说什么‘珠子不能打响,弹壳能听响儿’!气得我呀,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他满院子跑!他那会儿跑得可快了,跟个小牛犊子似的……”
老太太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叠,却充满了生动的暖意。
关玉听得目瞪口呆,几乎无法将老太太口中那个偷夜明珠换弹壳、被鸡毛掸子追得满院跑的小牛犊子,与昨日那个一身煞气、用枪指着她眉心的冷硬男人联系起来。
这反差也太大了!
“后来呢?”
关玉忍不住追问,眼中充满了好奇,连坐姿都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
“后来?”
老太太哼了一声,眼中却带着宠溺。
“后来他皮糙肉厚,挨了几下也不哭,还梗着脖子说‘等我长大了,给奶奶弄一屋子夜明珠,天天当弹珠打着玩’!听听,这叫什么浑话!”
老太太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不过啊,这小子打小就轴,认准的事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性子也独,不爱说话,就爱鼓捣那些铁疙瘩……谁能想到,还真让他鼓捣出了点名堂。”
老太太的目光重新落回关玉脸上,带着深意。
“玉丫头,尧儿性子冷硬,像块捂不热的石头。但他认定的人和事,豁出命去也会护着。你这性子……配他,正好!能降得住!这府里啊,以后就交给你了,我这把老骨头,就安心在庄子上,等着抱我的重孙子喽!”
老太太说着,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通体温润、翠色欲滴的老坑翡翠镯子,不由分说地拉过关玉的手,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那镯子水头极足,翠色浓阳正和,带着岁月的温润光华,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的传家之物。
“这个,你戴着。算是我这老婆子,给你的见面礼。”
老太太拍拍关玉的手背,笑容慈祥而充满力量。
关玉摸着腕子上那冰凉温润、分量十足的翡翠镯子,再看看锦盒里光华流转的“海月清辉”,最后对上老太太那双洞悉一切、充满鼓励和期许的清亮眼眸,心头百感交集。这何府的水,似乎比她预想的……要深得多,也……有趣得多。
而那个冷硬如铁的男人,在她心里,似乎也悄然撕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其下不为人知的、带着鸡毛掸子追打痕迹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