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府大小姐要出嫁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奉天城的大街小巷。
嫁的是那位手握重兵、煞气逼人的新锐师长何尧。
这桩婚事,在旁人眼中,是强强联姻,是珠联璧合,更是关家大小姐这匹出了名的“野马”终于被套上了笼头。
然而,深宅大院里,即将成为新娘的关玉,却与寻常待嫁闺秀的娇羞、忐忑、忙碌针线形成了鲜明到近乎诡异的对比。
她的闺房西跨院,成了临时的库房兼“鉴宝”现场。没有绣绷,没有红绸,没有待裁剪的嫁衣料子。
取而代之的,是黄花梨木大桌上摊开的厚厚几摞地契房契,奉天城最繁华的几条街面铺子赫然在列。
是码放整齐、用红绸捆扎好的一封封现大洋,沉甸甸地压着桌面。
最显眼的,是几只敞开的紫檀木匣子,里面铺着明黄软缎,上面整齐地码着一条条足赤的金条,在窗棂透进来的天光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神迷的、沉甸甸的金色光芒。
关玉今日穿了件家常的杏子红绫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雪白丰腴的手腕。
她没像其他待嫁女那样对镜贴花黄,而是正襟危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柄精巧的戥子,小心翼翼地称量着匣子里最后一根金条的重量。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全神贯注地盯着戥星移动,眼尾那汪春水般的弧度都绷紧了,红唇微微抿着,透着一股近乎虔诚的专注。旁边摊开着账本和算盘,墨迹未干。
“大姐!”
关成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这几日府里为了婚事忙得脚不沾地,六姨太更是春风得意,仿佛嫁的是她亲闺女。
可大姐这边却静得出奇,他怕姐姐是被父亲逼婚,郁结于心。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愣在原地,担忧凝固在脸上,化作了目瞪口呆。
只见关玉闻声抬起头,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愁容,反而因为被打断了称量而露出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但当她看清来人,看清关成那副傻掉的表情,那点不耐瞬间消散,被一种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得意和满足取代。
“来得正好!”
关玉放下戥子,随手抓起一根沉甸甸的金条,掂了掂,那分量让她眉眼都舒展开来,像只餍足的猫儿。
她将金条朝关成晃了晃,金灿灿的光芒映着她神采飞扬的脸庞。
“瞧瞧!成色足着呢!父亲这次还算说话算话,东四街那两间旺铺的地契也到手了!”
她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仿佛在炫耀什么稀世珍宝。
关成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姐……你……你就……只关心这个?”
他指了指满桌的金银财货,又指了指关玉身上那件毫无嫁娘自觉的旧袄子。
“不然呢?”
关玉挑眉,理所当然地反问,随手将金条小心地放回匣子里,合上盖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完成了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她拿起桌上那柄翡翠折扇,“唰”地展开,扇了扇风,红翡玉佩轻轻摇曳。
“难道要我像六姨太房里那个哭哭啼啼的远房表妹一样,抱着嫁衣绣帕子抹眼泪?嘁!”
她嗤笑一声,眼波流转间尽是张扬与不屑。
“嫁谁不是嫁?能攥进手里的金子银子,可比什么虚无缥缈的‘良人’实在多了!”
关成看着姐姐那副“赚大了”的表情,听着她这惊世骇俗的言论,心里那点担忧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得,他算是白担心了。他这位大姐,脑回路清奇得异于常人,担心她不如担心何师长日后能不能扛得住她这“见钱眼开”的架势。
大婚当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整个奉天城都笼罩在督军府嫁女的喧嚣与喜庆里。
督军府内更是张灯结彩,宾客如云,觥筹交错,贺喜声不绝于耳。
新房里,红烛高烧,锦被铺陈,满目皆是刺目的红。关玉穿着繁复华丽、金线密绣的正红色龙凤褂裙,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图的喜床上。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得她脖子发酸,层层叠叠的珍珠流苏垂在眼前,晃得人眼花。
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如同熟透的樱桃。
然而,与这身隆重装扮格格不入的,是她此刻的表情。
喜娘和伺候的丫鬟们都被打发出去外面候着了。
关玉实在受不了这身行头的束缚和头顶那沉甸甸的负担。
她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立刻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把将头上那顶价值不菲的凤冠掀了下来,随手丢在旁边的梳妆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紧接着,她扯下了那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团了团,也丢在一边。
“呼……可算活过来了!”
她长长舒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没了那些沉重的束缚,她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那面巨大的西洋玻璃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被脂粉涂抹得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的自己,撇了撇嘴。
但下一秒,她的目光就被梳妆台上、凤冠旁边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吸引了。赤金镶宝的项圈、沉甸甸的绞丝金镯、点翠嵌珠的耳坠……这些都是她的嫁妆,实实在在属于她的东西。
关玉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满了星子。她拿起一只沉甸甸的实心金镯,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又拿起那顶凤冠,掂量着上面镶嵌的宝石和珍珠,红唇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越咧越大,最后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笑得像个偷腥成功的猫儿。
什么新婚的羞涩忐忑,全被眼前这金光闪闪的“硬通货”冲得烟消云散。
值!真值!
门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兵低声的通报和喜娘们谄媚的道喜声。
关玉一惊,手忙脚乱地想抓起盖头重新盖上,却已经来不及了。
房门被推开,一身笔挺戎装、胸前别着大红绸花的何尧,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形本就高大威猛,此刻在满室红光映衬下,更显得气势迫人,带着刚从喜宴上沾染的酒气和一身挥之不去的军人煞气。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梳妆台前、手里还拿着凤冠、头上空空如也、脸上带着尚未完全褪去、如同捡到宝般笑容的新娘子。
何尧的脚步顿住了。他身后跟着的喜娘和丫鬟们更是倒抽一口冷气,目瞪口呆。
洞房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何尧的目光扫过关玉那张未施盖头、脂粉厚重却难掩艳丽的脸庞,扫过她手里拿着的凤冠,最后落在她那双因为笑意而显得波光潋滟、此刻却因他的突然闯入而染上几分错愕和来不及掩饰的、对金饰的喜爱的黑眸上。
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掠过何尧刚硬的唇角。
果然……还是这副德行。
他挥了挥手,声音低沉。
“都下去。”
喜娘和丫鬟们如蒙大赦,慌忙行礼退下,还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空气仿佛凝滞了。关玉有些尴尬地放下凤冠,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点气势。
“咳……那个……这玩意儿太沉了,压得脖子疼。”
她指了指凤冠,理直气壮地解释自己揭盖头的行为。
何尧没说话,只是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仰头灌了下去。
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关玉身上,带着审视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年长的喜娘端着一只小小的描金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两只小巧的青花瓷碗,碗里盛着几只白胖的饺子。
喜娘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喜庆调。
“请新人同食子孙饽饽,早生贵子,瓜瓞绵绵!”
何尧示意她端进来。
喜娘将托盘放在桌上,便躬身退了出去。
折腾了一天,关玉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看着那几只热气腾腾、白白胖胖的饺子,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她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走过去,拿起筷子,夹起一只饺子,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生面皮的涩味和生肉馅的腥气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呸!生的!”
关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皱着眉,一脸嫌弃地将咬了一半的饺子丢回碗里。
“噗嗤……”一声低沉的笑声响起。
关玉猛地抬头,只见何尧正看着她,嘴角明显地上扬着,那笑容不再是之前的戏谑或冰冷,而是带着一种真实的、被逗乐了的愉悦。
他本就刚硬的五官因为这笑意柔和了几分,竟显出一种奇特的魅力。
旁边的喜娘更是捂嘴笑得花枝乱颤。
“哎哟我的好奶奶!生得好!生得好啊!这是讨口彩,生——子!大吉大利!”
说完,又笑着福了福身,这才真正退了出去,关好了房门。
关玉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
她瞪着何尧脸上那碍眼的笑容,没好气地嘟囔。
“什么破规矩……”
何尧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和淡淡的酒气。
他低头,看着关玉因为羞恼而更加艳光四射的脸庞,目光扫过她丢在梳妆台上的凤冠和那些金灿灿的首饰,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
“看来关大小姐对嫁妆很满意?”
关玉一听这个,眼睛立刻又亮了,刚才那点羞恼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她挺直腰板,恢复了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拿起那只沉甸甸的实心金镯在何尧眼前晃了晃,翡翠扇子不知何时也捏在了手里,扇尾的红翡玉佩轻轻晃动。
“当然满意!这可是真金白银!何师长,您瞧这镯子的成色,这分量,还有这项圈上的红宝石,水头足吧?还有那顶凤冠,虽然沉了点,可上面的东珠和点翠都是顶顶好的货色!搁在瑞福祥,少说也得值这个数!”
她伸出几根葱白的手指,比划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何尧看着眼前这个在新婚之夜,不关心夫君,不羞涩紧张,反而兴致勃勃跟他讨论首饰值多少钱的小女人,心头那股奇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他活了二十七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女人。不仅不怕他,还敢拿枪口当镜子照,现在又拿他当珠宝铺子的掌柜?
他忽然俯身,凑近关玉。浓烈的男性气息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关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凉的梳妆台。
他然后又走开。
“我睡榻上,你睡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