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的夏夜总裹着一层黏腻的热。于芝站在弘大某条小巷口,抬头看了眼挂在旧楼外墙上的霓虹灯牌——“NO SIGNAL”,字体歪歪扭扭,像被人踩碎又勉强拼起来的。
手机震了震,是安娜发来的消息:“上三楼,门没锁,我在露台抽烟等你。”
她推开门时,震耳的电子乐几乎要掀翻天花板。这是个由艺术工作室改造的Loft,挑高的空间里挂着未完成的油画,颜料桶随意堆在墙角,成了天然的卡座。穿涂鸦卫衣的男生搂着穿吊带裙的女生在舞池中央摇晃,吧台后戴金属框眼镜的调酒师正往杯子里丢干冰,白雾漫出来,裹住了旁边说笑的几个人。
典型的首尔艺术家派对,混乱又生机勃勃。于芝扯了扯身上的黑色吊带裙——这是她在纽约常穿的款式,简洁到近乎冷淡,此刻却像一层保护色,让她能在拥挤的人潮里保持距离。
“这里!”安娜在露台栏杆边朝她挥手,烟卷在指尖明灭。她今天穿了件亮粉色衬衫,和于芝的黑形成刺眼对比。
于芝挤过人群过去,刚到露台就被风灌了满脸。弘大的夜景在眼前铺展开,低矮的屋顶上晾着卫衣,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还映着没褪尽的晚霞,粉紫色的,像被打翻的调色盘。
“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楼下绕迷路。”安娜把一杯威士忌递过来,冰块在杯壁撞出清脆的响,“给你介绍几个朋友,都是搞视觉的,说不定以后有合作。”
于芝接过杯子却没喝,只是用指尖捻着杯壁上的水珠:“不了,刚下飞机,时差还没倒过来,想吹会儿风。”
她三天前从纽约飞首尔,接手一个跨国艺术展的策展工作,合同签了三个月。说是工作,其实更像给自己放个假——去年连轴转了一整年,设计稿堆到能淹没办公桌,她需要换个环境喘口气。
安娜了然地耸耸肩,没再勉强。她们是纽约艺术学院的同学,认识快十年,太清楚于芝的性子。外表看着冷,像块捂不热的冰,实则只是不喜欢应付无效社交。她对“新朋友”的筛选标准苛刻得很,要么聊得来,要么有才华,缺一不可。
“对了,今晚可能会来个‘大人物’。”安娜突然压低声音,冲她挤眼睛,“我上周帮AOMG拍了组宣传照,他们老板说今晚有空,可能过来露个面。”
于芝挑眉:“哪个老板?”
“还能有哪个?朴宰范啊。”安娜啧了一声,“你平时不看韩综?就是那个唱rap超厉害,开了两家公司,粉丝能从明洞排到仁川的那位。”
于芝想了想,脑海里模模糊糊有个印象——某次刷Instagram时,刷到过他在Coachella舞台上的视频,穿着白色背心,肌肉线条在聚光灯下像雕塑,台下尖叫声快把屏幕震碎。但也仅此而已,她对娱乐圈的名字向来记不太牢。
“他来这种派对?”她有点意外。在她的认知里,这种级别的明星,应该更习惯出入私人会所或高级酒店,而不是这种地板黏糊糊、空气中飘着披萨味的地方。
“他以前常来的,”安娜吐了个烟圈,“没那么多架子。而且他自己就是搞音乐的,跟我们这帮搞视觉的玩得来。不过这两年太忙,倒是少见了。”
于芝“嗯”了一声,没再接话。她把视线转回远处的夜景,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滑,滴在裸露的脚踝上,带来一阵微凉的痒。
派对里突然一阵骚动,音乐声似乎都小了半拍。安娜“咦”了一声,探头往屋里看:“说曹操曹操到,好像来了。”
于芝没动。对她来说,“朴宰范”和刚才擦肩而过的、染着蓝头发的男生没什么区别,都是这个喧闹夜晚里的背景板。她甚至抬手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耳垂上的银色小圈——这是她出发前特意换的,怕太张扬。
直到一阵脚步声停在露台门口。
不是那种拖沓的、带着酒意的脚步,而是很稳,甚至能听出点疲惫后的克制。于芝下意识地抬了眼。
逆着光,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很高,穿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利落。他正在和门口的人说话,侧脸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像用刀刻出来的,喉结动了动,似乎在笑,但笑声很轻,被风刮散了。
然后他转过头,视线扫过来。
于芝的呼吸顿了半秒。
距离不算近,大概五六米。他的头发有点乱,额前几缕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毛。眼睛很亮,是那种在暗处也能看清形状的漂亮,此刻正落在她身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审视,却又不像其他人那样直白得让人不适。
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他挑了下眉,嘴角弯起个极浅的弧度。不是客套的笑,更像一种……发现了什么有趣事物的、带着点探究的反应。
于芝迅速收回视线,端起杯子抿了口威士忌。酒液辛辣,顺着喉咙烧下去,却没压下耳根突然窜上来的热。她有点懊恼——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被陌生人的目光影响了?
“那就是朴宰范。”安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他好像在看你。”
“你看错了。”于芝硬邦邦地回了句,目光落在远处的霓虹灯牌上,“他在看风景。”
安娜嗤笑一声,刚想说什么,却被屋里传来的招呼声打断。她拍了拍于芝的肩膀:“我去打个招呼,你在这儿待着,别乱跑。”
露台很快只剩下于芝一个人。风更大了些,吹得她的裙摆贴在小腿上,有点凉。她把杯子放在栏杆上,从包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坏习惯,压力大或者烦躁时就想抽一根。
火苗窜起来的瞬间,她又感觉到了那道视线。
这次很近。
她抬眼,撞进一双更深的眸子里。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就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手里没拿酒,双手插在裤袋里,姿态很放松。
“介意吗?”他指了指她手里的烟,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带着点美式口音的韩语,意外地好听。
于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能不能抽烟。她摇摇头,把打火机递过去。
他接过去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腹。很烫,像火星子溅到皮肤上,于芝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抬眼看了她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没说话,低头点燃了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五官更清晰了些。确实是上镜的长相,但比镜头里更有攻击性,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像带着钩子,明明没做什么,却让人觉得被牢牢盯住了。
“安娜的朋友?”他先开了口,侧过身靠在栏杆上,和她并排望着夜景。
“嗯。”于芝应了一声,有点敷衍。她不擅长和陌生人聊天,尤其是这种……气场太强的陌生人。
“刚从美国来?”他又问,目光落在她捏着烟的手上——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涂了透明的指甲油,和这只手做的精细设计工作有点不符。
于芝这次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警惕:“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烟卷在指尖转了个圈:“口音。你的韩语很好,但尾音有点翘,像纽约那边的调。”
于芝有点惊讶。她在韩国待过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一直以为自己的韩语发音还算标准。
“我是于芝。”她报上名字,算是回应他的善意。
“朴宰范。”他伸出手,掌心干燥温热,“很高兴认识你。”
于芝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回握。指尖相触的瞬间,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虎口处淡淡的薄茧。这次她没立刻抽回手,但也只握了一秒就松开了。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似乎有点意外她的疏离,但很快就自然地收了回去,重新插回裤袋。
“来工作?”他继续找话题,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天气。
“嗯,策展。”
“艺术展?”他挑眉,“在哪个画廊?”
“暂时还没定,在看场地。”于芝说得很简略。她不喜欢被追问太多,尤其是关于工作的细节。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屋里传来的音乐声和远处的车鸣。他没再说话,只是低头抽烟,侧脸的线条在霓虹灯下明明灭灭,竟有种和这喧闹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
于芝偷偷打量了他一眼。他确实和她想象中的“明星”不一样。没有刻意打扮,T恤袖口磨得有点发白,手腕上戴着块看起来很旧的运动手表,身上没有浓郁的香水味,只有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清冽的、像雪松香的气息。
“你好像不太喜欢这种派对?”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于芝收回目光,老实承认:“一般。太吵了。”
“我也是。”他笑了笑,“但安娜说有朋友来,不来不太好。”
原来他们是通过安娜认识的。于芝心里稍微放松了点,至少不是完全的陌生人。
她掐灭了烟,扔进旁边的烟灰缸,动作利落。“我去拿点喝的。”她找了个借口,想结束这场有点微妙的对话。
他点点头,没挽留:“我跟你一起,正好有点渴。”
两人并肩往屋里走。穿过舞池时,有人撞了于芝一下,她踉跄了两步,朴宰范伸手扶了她一把,手掌虚虚地搭在她的腰侧,没用力,却很稳。
“小心点。”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低笑。
于芝的腰侧像被烫了一下,她站稳后立刻往前挪了半步,拉开距离,低声说了句“谢谢”。
吧台前人不多。于芝要了杯苏打水,他则让调酒师调了杯加冰的威士忌。等待的时候,他靠在吧台上看她,眼神坦然得让她有点不自在。
“你是做设计的?”他突然问。
“嗯,视觉设计。”
“难怪。”他点点头,目光扫过她的脸,“看东西的眼神很特别。”
于芝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抬眼,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是浅褐色的,像盛着融化的琥珀,里面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有点窘迫,有点无措,还有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好奇。
调酒师把两杯酒推过来,打断了这场无声的对视。于芝几乎是抢过自己的苏打水,转身就想走:“我去找安娜了。”
“于芝。”他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举起手里的威士忌,冲她举了举杯,嘴角噙着笑:“希望下次还有机会聊天。”
于芝没回答,转身扎进了人群里。心脏还在砰砰地跳,像要撞开肋骨。她甚至不敢回头,怕看到他还站在原地,用那种探究的、带着钩子的眼神看着她。
找到安娜时,她正和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看到于芝,立刻拉过她:“跑哪儿去了?我刚想给你介绍朴宰范呢,他人呢?”
“不知道。”于芝避开她的目光,喝了口苏打水,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下去,却没压下心里的燥热,“可能回去了吧。”
安娜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继续聊起了刚才的话题。
于芝站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往露台的方向飘。
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栏杆上放着一个空了的威士忌杯,杯壁上的水珠正慢慢往下滴,像谁没说出口的、带着余温的叹息。
她不知道的是,几分钟后,朴宰范重新走回露台,拿起了那个被她遗忘在栏杆上的、只喝了一口的苏打水杯。
指尖触到杯壁上残留的、属于她的温度,他低头笑了笑,把杯子举到眼前,对着霓虹的光看了看。
然后他拿出手机,给安娜发了条消息:
“你那个朋友于芝,是视觉设计师?”
发送成功后,他把手机揣回兜里,靠在栏杆上,重新点燃一支烟。夜风掀起他的衣角,远处的霓虹灯在他眼里明明灭灭,像某种悄然滋生的、连他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情绪。
这个喧闹的、本该只是应付社交的夜晚,好像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