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美术馆的侧影
于芝站在弘大美术馆的玻璃幕墙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表面。玻璃映出她今天的穿着:米白色衬衫配卡其色阔腿裤,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和派对上那身疏离的黑裙判若两人,带着点刻意的“生活化”。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朴宰范发来的消息:「到了,在馆内咖啡厅等你。」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中央空调的冷气混着旧书和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户外的闷热。美术馆的穹顶很高,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洒下来,在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光斑,像一幅流动的画。
穿过陈列着古典雕塑的中庭,咖啡厅的木质香气越来越清晰。于芝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了他——朴宰范穿了件浅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戴在头上,露出的侧脸线条柔和,正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和舞台上那个戴着金链、眼神锐利的rapper不同,此刻的他像个普通的大学生,周身的气场收敛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沉静的松弛感。
于芝走过去时,他恰好抬起头,眼睛在看到她的瞬间亮了亮,像被阳光拂过的湖面。
“来了。”他站起身,拉开对面的椅子,动作自然得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等你半天了。”
“抱歉,路上有点堵车。”于芝坐下,把帆布包放在脚边——包里装着她昨晚熬夜改好的展场设计图,本想当面感谢他时顺便请教些问题,此刻却有点说不出口。
“想喝点什么?”他指了指菜单,“这里的冰美式不错,豆子是埃塞俄比亚的。”
“和你一样就好。”于芝说。
他笑了笑,起身去点单。于芝看着他的背影穿过寥寥几位客人,走到吧台前低声和咖啡师说着什么。他的肩膀很宽,连帽卫衣的带子垂在胸前,随着走路的动作轻轻晃动,竟有种说不出的少年气。
这个发现让她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他应该是永远紧绷的——被聚光灯、行程表、粉丝的期待包裹着,像一根时刻准备弹出的弦。
“在想什么?”他端着两杯咖啡回来,把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没什么。”于芝收回目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微酸的苦味在舌尖散开,“谢谢你上次……帮我解决场地的事。”
她刻意把“谢谢”说得很轻,像怕打破此刻的平静。
“举手之劳。”他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而且,他们本来就没道理干涉你的专业判断。”
“还是要谢谢你。”于芝坚持道,从包里拿出设计图,“这是我改的新方案,想请你帮我看看——你对空间感很敏感,或许能给点建议。”
这是她昨晚想了很久才找到的“借口”。直接的感谢显得太刻意,用工作做桥梁,反而更自然些。
朴宰范接过图纸,认真地翻看起来。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像在研究新的beat。他的手指偶尔在图纸上停顿,指尖划过标注着“互动装置区”的地方,眉头微蹙。
于芝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这样的画面很安心。没有派对上的试探,没有隔着屏幕的猜测,只有两个人,在安静的美术馆里,讨论着彼此都在意的东西。
“这里的动线设计有点问题。”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拐角,“从光影装置区到声音体验区,转折太急了,观众可能会忽略中间的过渡作品。”
“我也觉得有点别扭。”于芝凑近了些,指着另一个区域,“而且这个多媒体放映厅的位置,会不会离静态展区太近?怕声音互相干扰。”
“可以在中间加一道半通透的隔断。”他说,“用磨砂玻璃或者金属网,既能隔开声音,又不会破坏整体的连贯性。”
他的指尖在图纸上画了道弧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腹带着薄茧。于芝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突然想起派对那晚,他帮她捋头发时的触感,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你对空间设计很懂?”她移开目光,假装整理图纸。
“以前做巡演舞台设计时,学过一点。”他笑了笑,“虽然不专业,但看的多了,也能说两句。”
两人就着图纸聊了很久,从展区划分聊到灯光设计,甚至扯到了不同艺术家的创作风格。于芝发现他不仅懂音乐,对视觉艺术的理解也远超她的预期——他能说出某位小众雕塑家的创作理念,甚至记得她去年在纽约参展的那组“城市碎片”系列。
“你怎么知道我那组作品?”于芝惊讶地问。
“安娜给我看过。”他坦然道,“她说你是她认识的最有才华的设计师。”
于芝的脸颊有点热。她知道安娜是好意,心里却有点别扭——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通过别人的描述,悄悄了解了彼此许多。
咖啡渐渐喝完,杯底只剩下褐色的残渣。朴宰范收起图纸,递还给她:“方案很好,稍微调整一下动线就行。如果需要找做隔断的厂家,我可以帮你联系。”
“不用了,已经麻烦你很多了。”于芝连忙摆手,“这次真的很感谢你,不光是场地的事,还有……这些建议。”
“说了是举手之劳。”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笑意,“而且,和你聊天很开心。”
直白的夸赞让于芝有些不自在。她低下头,手指卷着帆布包的带子:“我也是。”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和咖啡厅里舒缓的钢琴曲。于芝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算灼热,却带着某种温和的穿透力,让她忍不住想抬头看他。
“对了,”朴宰范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馆里最近新展了一批印象派的画,在三楼,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又是邀请。比上次画廊预展的邀请更自然,更不容拒绝。
于芝抬起头,撞进他带着期待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是浅褐色的,像盛着融化的蜂蜜,让她无法说出“不”字。
“好啊。”她听到自己说。
三楼的印象派展厅人不多,光线调得很暗,画作在射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莫奈的睡莲在画布上舒展,雷诺阿的舞女裙摆飞扬,光影在色彩里流动,像一首无声的诗。
于芝站在一幅《拉格勒努伊尔的划船者的午餐》前,看得入了迷。画里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餐桌上,酒瓶和水果的色彩饱满得像要溢出来,带着一种慵懒的、生机勃勃的美。
“喜欢雷诺阿?”朴宰范站在她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画里的时光。
“嗯。”于芝点头,“他画里的光很特别,温暖又不刺眼,像……”
她顿住了,没好意思说“像你身上的味道”。
“像什么?”他追问,侧过头看着她,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耳廓。
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于芝的身体瞬间僵住。她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脸颊烫得惊人:“没什么,就是觉得……很舒服。”
朴宰范看着她慌乱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没再靠近,只是转头看向那幅画:“他总把人画得很快乐,好像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不存在。以前压力大的时候,我就喜欢来看他的画,看完会觉得,好像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于芝有些意外:“你也会有压力大的时候?”
“当然。”他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写不出歌的时候,被粉丝骂的时候,公司决策出问题的时候……说起来,好像比普通人的烦恼还多。”
“但你看起来总是很从容。”
“装的。”他坦诚道,“在镜头前,总不能把脆弱露出来。”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于芝心里那扇紧闭的门。她一直觉得,像他这样站在顶端的人,烦恼也该是“精英式”的,却忘了他也是普通人,会有迷茫,会有脆弱,只是习惯了把这些藏在光鲜亮丽的外壳下。
“我也是。”于芝轻声说,“每次提案前都紧张得睡不着,但在客户面前,还是要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
朴宰范转头看她,眼神温柔:“所以,我们都是擅长伪装的人?”
“算是吧。”于芝笑了笑,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真心的笑容,“不过,在这里好像不用装。”
“嗯。”他点头,目光落在她的笑脸上,停留了很久,“不用装。”
两人并肩在展厅里慢慢走着,偶尔停下来讨论某幅画,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柱,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慢。
走到展厅尽头时,于芝停在一幅莫奈的《日本桥》前。画里的紫藤花垂落,覆盖了整个桥身,水面倒映着紫色的光影,梦幻得像一场梦。
“我以前在纽约大都会看莫奈的真迹,站了整整一下午。”她轻声说,“总觉得他画的不是风景,是心里的某种情绪。”
“什么样的情绪?”
“说不清楚。”于芝摇摇头,“大概是……即使知道美好会消失,也还是想抓住那一瞬间的感觉。”
朴宰范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像莫奈画里那层朦胧的水雾。
他突然很想抱抱她。
这个念头来得猝不及防,带着强烈的冲动。他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插回裤袋里,用力攥紧了拳头——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于芝看了眼手表,打破了沉默。
“我送你。”朴宰范立刻说。
“不用了,我家离这儿不远,走路就能到。”于芝拒绝道,“而且,你应该很忙吧?”
“再忙,送你回家的时间还是有的。”他坚持道,语气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温柔,“就当……为了感谢你陪我看展。”
于芝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心里的防线又松动了些。她想起刚才在展厅里的对话,想起他说“在这里不用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走出美术馆时,夕阳正慢慢沉入远处的楼宇,给天空染上一层温柔的橘粉色。两人并肩走在林荫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偶尔会在地面上短暂交叠。
“对了,”朴宰范突然开口,“下周六晚上我工作室有个小型聚会,都是些搞音乐和艺术的朋友,没那么多规矩,你要不要来?”
于芝脚步一顿。这是他第一次邀请她进入自己的社交圈,意义和之前的“看展”完全不同。
她能感觉到,这是一个信号——一个邀请她走进他世界的信号。
“我……”她犹豫着,心里有个声音在雀跃,另一个声音却在提醒她“保持距离”。
朴宰范看出了她的纠结,笑了笑,语气很轻:“不用急着回答,想好了告诉我就行。只是觉得,你可能会和他们聊得来。”
他没有给她压力,只是把选择权交到她手上。这种尊重让于芝心里一暖。
“好。”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考虑一下。”
走到公寓楼下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刚好消失在地平线。朴宰范停下脚步,看着她:“上去吧。”
“嗯。”于芝点点头,转身想走,又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信封递给他,“这个,谢礼。”
是她昨天特意去梨泰院买的手工香薰蜡烛,雪松味的——和他身上的香水味很像。
朴宰范接过信封,指尖碰到她的指腹,两人都顿了一下。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于芝先收回了手,脸颊微红:“那我上去了。”
“好。”他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说,“今天很开心。”
“我也是。”于芝笑了笑,转身走进公寓楼。
直到电梯门关上,她才靠在轿厢壁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烫得惊人。
而朴宰范站在楼下,看着电梯口亮起的灯光停在12楼,才拆开信封。白色的蜡烛躺在黑色丝绒袋里,上面印着小小的雪松图案。
他低头闻了闻,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这个女人,总是能给人惊喜。
他拿出手机,给她发了条消息:「蜡烛很好闻,谢谢。」
没过多久,收到了回复:「不客气。」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他站在原地笑了很久。晚风拂过,带来远处咖啡馆的香气,和他手里蜡烛的雪松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未完待续的诗。
朴宰范抬头看向12楼亮着的窗户,眼底的光温柔得像融化的星光。
他知道,于芝心里的那层冰,正在慢慢融化。
而他有的是耐心,等她愿意主动向他伸出手。
至于那个聚会的邀请,他有种预感,她会来的。
毕竟,美术馆里那束交叠的影子,已经悄悄在心里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