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中的樱花真的很美。三月末的风裹着暖意掠过教学楼时,粉白色的花瓣便簌簌往下落,铺在青石板路上,像落了场温柔的雪。我抱着课本走过樱花道时,总会下意识地往左边偏头——那里本该有个扎马尾的姑娘,踮着脚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书包上的蝴蝶挂件轻轻撞着我的胳膊。
“到时候我们在樱花树下拍照,要比谁笑得更甜。”王晓蝶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那时我们还趴在初中教室的课桌上,她用圆规在草稿纸上画樱花,笔尖戳破了好几层纸。如今真的站在这片樱花海里,我却总觉得风里少了点什么,仔细想想,是她笑起来时那串清脆的铃铛声。
我开始每周五下午请假回县城。班主任看着我的请假条,笔尖在“探望”两个字上顿了顿:“路上小心。”公交车晃悠两个小时,穿过成片的麦田和杨树林,到站时总能看见王阿姨在站台等我,蓝布衫的袖口沾着点面粉,手里的保温桶冒着热气:“桉桉,今天炖了你爱吃的排骨,加了玉米。”
去医院的路熟得闭着眼都能走。转过街角那家修鞋铺,再经过卖糖葫芦的老摊位——新摊主总问我是不是以前来过,我摇摇头,却记得王晓蝶那天跑过马路时,书包带蹭过这家摊位的竹竿。病房的门被阳光晒得发烫,我轻轻推开门,王晓蝶还像上周那样躺着,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我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把课本摊在腿上。读英语课文时,会特意放慢语速——以前她总抱怨我读得太快,像在赶火车;读我写的作文时,会指着描写樱花的段落说:“这里该用比喻,就像你以前写‘梦想像樱花树’那样”;讲班里的趣事时,会模仿同桌打瞌睡被老师点名的窘态,说到好笑处,自己先笑出声,然后突然停住,病房里只剩下呼吸机规律的声响。
“王晓蝶,”我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还是凉的,像浸在春天的溪水里,“市一中的老师很严,数学老师总拖堂,上周留的压轴题我做了三个晚上才解出来。要是你在就好了,肯定会抢过我的草稿纸,三两下画出辅助线,然后敲我的脑袋说‘笨蛋’。”
窗外的麻雀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我剥了颗她以前爱吃的水果糖,糖纸的响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今天体育课测800米,我跑了第一。冲过终点线时,忽然想回头找你,却发现没人举着矿泉水等我了。以前初中运动会,你总把水拧开瓶盖再递给我,说怕我跑得太急拧不开。”
我从书包里掏出片樱花,是早上路过樱花道时捡的,粉白的花瓣被压得平平整整。“我们初中的老槐树被台风刮断了,”我把花瓣放在她枕边,和那只粘好的蝴蝶挂件并排,“就是你总在下面跳皮筋的那棵。校长说要补种棵新的,可我觉得,再长也长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王叔叔常会站在门口抽烟,烟雾从他指缝里钻出来,模糊了他眼角的红。“桉桉,”他掐灭烟头时,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别总跑回来了,耽误学习。晓蝶她……”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我却听懂了。
王阿姨却把削好的苹果塞给我,苹果皮连成一整条,没断。她的手在抖,苹果核上的果肉削得太厚:“让她来吧……”她别过脸擦了擦眼睛,“她来了,晓蝶说不定能感觉到。你看,她今天睫毛颤了好几下呢。”
有一次我给王晓蝶梳头发。她的头发长了些,软软地贴在枕头上,像黑色的海藻。我用桃木梳轻轻梳着,梳齿碰到打结的地方,会停下来慢慢解开——以前她总嫌我笨手笨脚,却总把梳子塞给我,说“你梳的辫子不容易散”。王阿姨端着水盆进来,忽然盯着我的短发看了半天:“桉桉,你把头发留长吧。”
我握着梳子的手顿了顿。“晓蝶以前总说,”王阿姨的声音轻的,像落进水里的棉花,“想留你这样的长头发,说扎成麻花辫好看。她说等考上市一中,就让你教她编辫子。”
窗外的樱花又落了些,飘进纱窗,落在王晓蝶的手背上。我摸着自己刚剪的短发,发梢还带着理发店的薄荷味,点了点头。
那天离开医院时,我把桃木梳放在了床头柜上。梳子旁边,蝴蝶挂件的翅膀在夕阳下泛着微光,像有什么东西,正隔着漫长的时光,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