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味像一张无形的网,从走廊这头织到那头。我坐在病房外的塑料椅上,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只断了翅膀的蝴蝶挂件,塑料边缘的毛刺把指腹磨得发红。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时,金属托盘碰撞的脆响在走廊里回荡,像极了王晓蝶书包上挂件曾经的叮当声。
主治医生摘下口罩时,白大褂上还沾着淡淡的血渍。他拍了拍王叔叔的肩膀,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脑干受损严重,现在是植物人状态。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谁也说不准。”
王阿姨突然就瘫坐在地上,哭声像被揉皱的纸。王叔叔抓着我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里:“桉桉,你说这是为什么啊……”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昨天晚饭时还说,要和你一起去市一中看樱花,说要把你的英语笔记借她抄三年……”
我盯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窗,里面的灯光惨白惨白的。没哭,只是觉得喉咙里堵着团棉花,怎么咽都咽不下去。直到护士来换吊瓶,我才跟着进去,脚步轻得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
王晓蝶躺在病床上,呼吸机规律地起伏着,发出单调的“呼——吸——”声。她的脸苍白得像宣纸,原本总是扎成马尾的头发被剃光了一块,露出头皮上狰狞的疤痕,缝合线像条丑陋的蜈蚣。我把那只断了翅膀的蝴蝶挂件放在她枕头边,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凉得像冬天的河面。
“王晓蝶,”我凑到她耳边,声音轻得只有我们俩能听见,“你输了哦。”我数着她睫毛上沾着的细小灰尘,“这次模考最后一道数学题,你步骤错了半分,我比你多0.5分。你再不醒,榜首就被我一个人占了,多没意思。”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瞪我,也没有抢过我的卷子说“算你运气好”。只有呼吸机的声音在病房里重复着,像在替她无声地回应。我从书包里掏出她的数学错题本,翻到最后一页,她画的那只简笔画蝴蝶还在,翅膀上用荧光笔涂着亮黄色,像被阳光吻过。
中考结束那天,我去病房给她读英语范文。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很,我读着读着就卡住了——那段话是我们一起背的,她说要在市一中的英语课上第一个举手朗读。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脸上,我忽然发现她的睫毛好像动了一下,慌忙去叫医生,结果只是风掀起了窗帘的边角。
成绩出来那天,布告栏前围了比往常更多的人。我被挤到最前面,一眼就看到了最顶端的名字:林瑞桉,全县第一。红色的墨水把名字印得很清晰,旁边标注着“市一中保送”。周围有人拍我的肩膀,说“林瑞桉你太厉害了”,可我总觉得他们的声音像隔着层水,模糊不清。
布告栏的玻璃上映出我孤零零的影子。以前每次看成绩,王晓蝶总会挤到我左边,要么踮着脚勾我的脖子说“下次一定超过你”,要么晃着手里的卷子得意地挑眉:“林瑞桉,这次服不服?”她的马尾辫总扫到我的胳膊,带着洗发水的柠檬味。
可现在,只有我的名字在红榜上孤零零地亮着。风卷着梧桐叶从布告栏前掠过,叶子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轻轻叹气。我忽然蹲在地上,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砸在录取通知书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后来我又去了趟病房。王阿姨把王晓蝶的书包带来了,说要让她闻闻熟悉的味道。我翻开书包,里面的习题册还夹着我们在图书馆捡的银杏叶,英语单词卡上有她用红笔写的“加油”,笔画用力得几乎要戳破纸背。
蝴蝶挂件还在枕头边,断了的翅膀被王阿姨用透明胶带小心粘好了,只是再也不会叮当作响。我拿起挂件,对着阳光看,塑料翅膀上的金粉掉了大半,却依然能照出细碎的光。
“王晓蝶,”我把挂件重新放回她手边,“录取通知书我帮你留着。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去市一中。樱花落的时候,我读英语给你听,你讲数学题给我听,好不好?”
呼吸机的声音依旧规律,窗外的蝉鸣渐渐低了下去。我知道,这个夏天过去后,我要一个人走进那所满是樱花树的校园了。只是每次翻开课本,总觉得身边少了个会抢我橡皮、会在草稿纸上画蝴蝶的姑娘,就像榜首的位置,空荡得让人心里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