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中的课表排得像密不透风的网。周六下午的自习课,阳光斜斜地趴在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把那些电路图照得半透明,我却一个公式也看不进去。班主任在讲台上批作业,红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窗外隐约的蝉鸣,像根细针反复刺着神经。我盯着手表的秒针,看它一格一格啃噬着表盘上的数字,每跳一下,心里的焦灼就多一分。
下课铃刚响,我已经抓起书包冲出教室。自行车链条被蹬得哗哗作响,车铃在空旷的校园里荡出很远。出校门时,保安大叔笑着喊:“林瑞桉,又往县城赶啊?”我点点头,没敢减速——上周就是因为停了一下,公交车晚走了十分钟,王阿姨在站台多等了好久,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
秋风灌进校服领口,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眼睛发涩。路过国道旁的加油站时,总想起王晓蝶说过,等她学会骑自行车,就要载我从这里出发,一直骑到市一中看樱花。车筐里的帆布包晃悠着,里面装着给她带的东西:新出的数学杂志,封面是她最爱的卡通数学家;还有片夹在字典里的银杏叶,是早读时在操场捡的,黄得像她铅笔盒里那支荧光笔。
医院住院部的电梯总是很慢。我数着楼层数字从1跳到3,又卡在4和5之间,指尖把书包带捏出深深的褶皱。走廊里飘着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混着隔壁病房飘来的中药香,是我每周都要呼吸的味道。推开病房门时,王阿姨正用棉签给王晓蝶擦手,见我进来,立刻往旁边挪了挪藤椅,蓝布围裙上沾着点水渍:“桉桉来了?刚给她换了新床单,你闻,是你上次说的柠檬味洗衣液,跟你俩以前用的洗发水一个香。”
我放下书包,从里面掏出市一中的校报。头版是运动会的照片,我在女子800米终点线前摔倒,膝盖蹭出一大块血,白色运动裤染成了深褐色。“你看,”我把报纸凑到她眼前,指尖轻轻点着照片里狼狈的自己,“我输了,本来能拿第一的。最后一百米被石子绊了一下,要是你在,肯定会叉着腰骂我笨,说‘跑个步都能走神’。”
王晓蝶的睫毛忽然颤了颤,像有只停驻的蝴蝶扇了扇翅膀。我屏住呼吸,盯着她的眼睑看了好久,直到王阿姨递来一杯温水,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王阿姨忽然红了眼眶,转身去倒热水,搪瓷杯碰到桌面发出轻响。我摸着王晓蝶手背的输液针孔,那里青一块紫一块,像开败了的淤青。“昨天模拟考,英语听力错了三个,”我声音低下来,像怕惊扰了什么,“以前你总说我听力像开了挂,每次都能全对。现在不行了,早读课没人揪着我练听力了,也没人在我走神时,用铅笔戳我的后背。”
窗外的梧桐叶黄了又落,我每周都来,像履行一个不会过期的约定。说数学课代表总把作业收错本子,说食堂新出的糖醋排骨太酸,说巷口那家辣条摊换了老板,味道不如以前正宗。有时王叔叔会带来她以前的笔记本,我一页页翻给她听,她的字迹龙飞凤舞,在“市一中”三个字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还特意画了颗小虎牙。
“你看这里,”我指着某页角落里的小字,“你写‘林瑞桉是个笨蛋,英语好有什么用,数学还不是要抄我的’。”说到这里,喉咙忽然发紧,我赶紧翻到下一页,那里贴着我们在图书馆捡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条小路。
临走时,夕阳正从窗棂斜照进来,在王晓蝶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发丝软软地缠在指尖。“下周给你带樱花标本,”我轻声说,像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市一中的樱花开了,我摘了最完整的一朵,夹在你最喜欢的那本数学词典里,不会压坏花瓣的。”
王阿姨送我到电梯口,塞给我一袋煮好的栗子,还是热的。“晓蝶今天睫毛动了三次,”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桉桉,她一定是听见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时,我望着楼层数字一点点往下跳,手里的栗子烫得掌心发疼。秋风又起,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天,两个女孩在走廊里拉钩,说要一起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原来有些约定,真的可以走很久很久。哪怕一个人停在了路上,另一个也会带着两个人的脚步,继续往前走,把沿途的风景,都细细说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