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夏末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得软软的。我攥着那页印着烫金校名的纸,指尖被边缘硌得发红,走到医院门口时,手心已经沁出了薄汗。住院部的梧桐树叶比上次更绿了些,蝉鸣声裹着热风扑过来,像无数根细密的针。
王晓蝶还是老样子,只是脸颊稍微有了点肉,不再是先前那种纸一样的苍白。王阿姨正用小勺给她喂米浆,瓷勺碰到嘴角发出轻响:“桉桉来了?医生说她最近能喝点米浆了,你看,刚才还咽了两口呢。”
我把通知书轻轻放在她枕头边,和那只粘好的蝴蝶挂件并排。阳光透过纱窗落在纸页上,“汉语言文学(师范类)”几个字泛着柔和的光。“你看,”我凑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像羽毛,“我考上了。以后我要回咱们初中当老师,教好多好多学生。”
我指着通知书上的校徽给她看,那是朵简化的玉兰花:“我会跟他们说,以前有个叫王晓蝶的女生,数学特别厉害,最后一道压轴题总能找到最简单的解法;说她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早读课时总爱偷偷给我塞蛋黄派,包装纸窸窸窣窣响,被老师瞪了还冲我吐舌头。”
说到这里,喉咙忽然发紧。我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比上次温热了些,像浸在浅溪里的鹅卵石。就在这时,她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很轻,只有半寸的距离,像蝴蝶振翅的一瞬,带着微不可察的暖意。
我猛地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似的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看着那几根苍白的手指静静蜷着,指甲缝里还留着护士修剪时的痕迹。可那之后,再没动静,只有呼吸机规律的起伏声,在病房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王阿姨端着空碗进来时,见我盯着王晓蝶的手发呆,忽然红了眼眶:“刚才……你看到了?”她放下碗,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这孩子,肯定是听见了。”
走出医院时,街角的气球摊飘着五颜六色的气球,红的像山楂,黄的像向日葵。卖气球的老太太正用线把它们缠在竹竿上,见我望着蝴蝶形状的气球出神,笑着说:“姑娘,买只吧?飞得可高了。”
我挑了只白色的蝴蝶气球,翅膀上画着彩色的樱花纹路,触须是亮晶晶的银色。走到当年出事的路口时,风忽然大了些,气球在手里挣了挣,像要往天上飞。我把线系在路灯杆上,看着它晃晃悠悠地往上飘,白色的翅膀掠过柏油路,掠过路边新开的糖葫芦摊——摊主正吆喝着“现蘸现卖”,山楂红得发亮。
气球越飞越高,带着我的影子掠过远处的教学楼,掠过操场边那棵新栽的小槐树。我站在原地,看着它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白点,渐渐融进棉花似的云里,仿佛要飞到市一中的樱花树上去。
路边的野花被风吹得摇晃,像无数双点头的小脑袋。我想起高三那年,王叔叔从王晓蝶的旧书里翻出张纸条,上面是她用荧光笔写的:“等考上大学,要和桉桉去北京看天安门,去上海看东方明珠,还要回县城看看老槐树。”字迹被水洇过,有些模糊,却依然能看出用力的笔触。
风卷着落叶擦过脚踝,带着初秋的凉意。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蝴蝶挂件,断了的翅膀硌着掌心,像块不会融化的冰。王晓蝶,你看,这条路我替你走了。我考上了师范,以后会回到我们的初中,教那些和我们一样怀揣梦想的孩子。
只是没有你在身边,连风都觉得空落落的。
转身往公交站走时,忽然发现路边的梧桐树下,落着片完整的叶子,叶脉清晰得像张地图。我弯腰捡起来,夹进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里。阳光穿过叶隙,在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有人在上面撒了把星星。
或许,有些告别,并不是真的结束。就像这只飞向云端的蝴蝶气球,就像这片藏着约定的梧桐叶,总会以另一种方式,陪在彼此的归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