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蝉鸣比往年更烈，像要把七年间沉默的时光都喊回来。王晓蝶成了县城初级中学的数学老师，办公桌就摆在我当年坐过的位置，抽屉里永远备着薄荷糖和创可贴——她说“学生们总爱在课间追跑，磕破膝盖是常事”。她的教案本封皮上绣着只桉树蝴蝶，内页里标重点的虚线歪歪扭扭，连画辅助线时习惯性绕的小圈，都和我们初中错题本上的痕迹如出一辙。
“王老师讲摩擦力时眼睛会发亮。”五班的孩子们总在课间围过来告状，“她说‘摩擦力是鞋底在跟地面撒娇’，还说这是林老师当年教她的秘诀。”每次听到这话，王晓蝶都会红着脸把教案往桌上按，却忍不住偷偷看我，眼里的光像被风吹动的烛火，明灭间全是当年的影子。
她和王晓冉轮着拿“优秀教师”奖状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在红榜上抢占榜首的光景。那些烫金证书在办公室的书架上摆成整齐的一排，王晓冉总爱把最新的那张插在最中间，说“这样像极了我们仨的合照”。墙上的合影确实摆在显眼处：我站在中间，左边的王晓蝶穿着她最爱的浅蓝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康复训练时留下的浅疤；右边的王晓冉扎着高马尾，发绳是和姐姐同款的红绳；背景里后山的桉树开着细碎的白花，镜头没拍到的花丛里，有三只蝴蝶正振翅掠过，翅尖沾着阳光的金粉。
又是一个樱花季，我带新一届五班学生去市一中参观。王晓蝶推着轻便轮椅跟在队伍后面，膝盖上盖着条绣满樱花的薄毯——那是王阿姨用她住院时攒的碎布拼的。王晓冉蹦蹦跳跳地跑在最前面，帆布包上的鸣人挂件晃得厉害，手里举着只玻璃罐，里面装满了三年来攒的樱花标本，粉白的花瓣间夹着张小字条，写着“2020年3月15日，替姐姐摘的第一朵”。
市一中的樱花大道比记忆里更盛，粉白色的花瓣落得人满身都是。王晓冉蹲在地上给孩子们讲往事，手指在花瓣铺就的地毯上画着圈：“以前有个姐姐总说，要在这里埋满辣条和漫画书，说等我们老了再来挖，准能尝到青春的味道。”王晓蝶坐在轮椅上，指尖捏着张彩纸，三两下就折出只蝴蝶，翅膀上用红笔描着桉树的纹路。孩子们的手掌像盛放的花苞，一只只纸蝴蝶落进去，翅尖的红痕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谁在上面点了滴永不干涸的泪。
“林老师，王晓蝶老师！”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纸蝴蝶跑过来，辫子上的粉色蝴蝶结沾着花瓣，“你们会一直做朋友吗？像《火影》里的小樱和井野那样，就算吵架也要站在彼此身边？”
我转头时，王晓蝶刚好抬起头。她的睫毛上落着片樱花，眼里的光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笑起来时两颗小虎牙尖尖的，和七年前在桉树下抢我辣条时一模一样。
“会的，”我们的声音撞在一起，混着樱花飘落的轻响，“一辈子。”
花瓣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像场永远不会停的温柔的雪。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午后，也是这样的樱花天，王晓蝶勾着我的胳膊蹲在初中操场的桉树下，手里捏着片从市一中寄来的樱花标本，说：“林瑞桉，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比小樱和井野还好的那种。等我们老了，掉光了牙，也要坐在轮椅上抢桂花糕，谁赢了谁就当组长，管着整个县城的樱花树。”
那时的蝉鸣仿佛还在耳边，混着此刻孩子们的笑声，织成条穿越时光的线。那时的樱花仿佛还在眼前，和此刻落在掌心的花瓣重叠，连纹路都分毫不差。那时的人，就真的还在身边——轮椅上的她正低头折着蝴蝶，发绳的红在粉白花海中跳得鲜活，像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远处传来桉树的沙沙声，像是从县城的方向追过来的。风卷着花瓣掠过耳畔，恍惚间听见个清亮的声音在说：“林瑞桉你看，我们做到了。”
做到了在樱花树下野餐，做到了一起站在五班的讲台，做到了让蝴蝶的翅膀重新沾满阳光，做到了把“一辈子”这三个字，写成了看得见的模样。
孩子们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纸蝴蝶在花海中此起彼伏地飞。我推着王晓蝶的轮椅往前走，樱花落在她的发间，落在我的肩头，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这条路，我们走了七年，也走了一辈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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