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裂隙
林子里的雾气是后半夜起来的。
陈野被冻醒时,帐篷拉链上已经凝了层薄霜,他摸出枕头下的军用手电,光束刺破帆布缝隙,照见帐篷角落堆着的压缩饼干包装袋上,水珠正顺着褶皱往下爬。“醒了?”隔壁帐篷传来张默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听见你翻身了。”
陈野没应声,蜷着腿坐起来揉了揉膝盖。进山第七天,裤腿磨破的地方沾着泥,结痂的伤口被汗浸得发疼。这支临时凑起来的探险队里,他是唯一的地质工程师,剩下四个——张默是植物学家,总背着个铁皮标本箱;李响是退役向导,手里那把砍刀比他岁数都大;两个女生,周棠是纪录片导演,镜头从不离手,苏芮是生物系学生,总在本子上画些没人看得懂的符号。
“湿度计爆表了。”周棠的声音从帐篷外飘进来,带着点惊奇,“你们快出来看,雾把树都吞了。”
陈野拉开拉链,冷湿的空气瞬间灌进喉咙。原本能望见轮廓的树冠全隐在乳白色的雾里,只有几棵特别高的古树顶端露出来,像浮在半空的枯骨。苏芮蹲在篝火旁,正用树枝拨弄昨晚没烧完的炭,火苗舔了下她的指尖,她猛地缩回手,指尖却没红。
“怪得很,”李响扛着砍刀走过来,刀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这雾是贴着地爬的,你们看树根底下。”
几人凑过去,果然见雾气在树根周围打着旋,像有生命似的往泥土里钻。张默突然“咦”了一声,蹲下身扒开一片苔藓——底下的泥土是湿的,却带着种奇异的温热,用手按上去,能感觉到微弱的震颤,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呼吸。
“地质活动?”苏芮抬头看陈野,本子上已经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螺旋。
陈野没说话,从背包里摸出地质锤敲了敲旁边的岩石。声音闷得发沉,不像寻常花岗岩那么清脆。他皱眉凑近,发现岩石表面有层极薄的结晶,在手电光下泛着虹彩,用指甲刮下来一点,结晶在指尖化成了水,带着股铁锈味。
“往前走三公里该到断层带了。”李响往雾里啐了口,“我爷爷说过,这片林子底下是空的,别乱踩。”
周棠举着摄像机往前走了两步,镜头对准雾里若隐若现的一道黑影:“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镜头看去,雾中隐约立着块石碑,半截埋在土里,碑身爬满藤蔓。李响走过去砍断藤蔓,露出上面模糊的刻痕——不是任何已知的文字,更像些杂乱的折线,在碑顶汇集成一个向下的箭头。
“有人来过?”张默的铁皮箱“哐当”响了一声,他正把那块带结晶的岩石塞进去,“这碑看着有年头了,石头风化程度至少五十年。”
苏芮突然抓住陈野的胳膊,手指冰凉:“你听。”
风声里混着种奇怪的声音,像远处的闷雷,又像巨大的鼓点,从地下传上来,震得人耳膜发麻。陈野低头看脚下的地面,刚才还温热的泥土突然凉了下去,雾气开始往上升,露出被浸湿的地面上,正蔓延开蛛网似的裂纹。
“走!”李响突然大吼一声,拽起离他最近的周棠往后退。
陈野反应过来时,脚下已经空了。
失重感来得猝不及防,他只来得及抓住旁边张默的背包带,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下扯。耳边是周棠的尖叫和苏芮的惊呼,还有李响骂娘的声音,身体撞在潮湿的岩壁上,碎石子往领子里钻。下落的时间比想象中长,他闭着眼数到十七秒时,后背突然撞上块柔软的东西,不是岩石,倒像厚厚的苔藓,带着股甜腥味。
“都活着吗?”李响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回音。
陈野撑起身子,手电光扫过四周——他们掉进了一个碗状的洞穴,岩壁上长满暗红色的藤蔓,根须垂下来,刚才垫住他的就是这东西。张默压在他腿上,铁皮箱摔开了,里面的标本撒了一地,其中一块岩石正在发光,蓝幽幽的,照亮了洞穴中央的裂缝。
“周棠?苏芮?”陈野推了推张默,对方闷哼一声,吐出嘴里的泥。
“在这。”周棠的声音带着哭腔,从裂缝旁边传来,“摄像机……摄像机还亮着。”
陈野爬过去,见周棠和苏芮挤在裂缝边,摄像机正对着裂缝里——那不是普通的裂口,里面黑得发沉,手电照进去就被吞了,却能看见有淡金色的光点从深处飘上来,像萤火虫,却比萤火虫慢得多,飘到洞口就炸开,化成细粉落在两人头发上。
“这底下有多深?”苏芮的声音发颤,伸手想去碰光点,被陈野一把抓住。
“别碰。”陈野的声音有点哑,他摸到裂缝边缘的岩石,冰凉刺骨,和刚才地面的温热完全不同,“这不是自然形成的裂缝,你们看岩壁。”
手电光扫过裂缝两侧的岩壁,上面布满规则的凿痕,不是人工的,更像某种巨大的生物用爪子抓出来的,深沟里嵌着些白色的碎片,仔细看,竟然是牙齿——比野猪牙还粗,尖端泛着青光。
李响突然按住陈野的肩膀,手电往裂缝深处照:“你们听,有声音。”
五人屏住呼吸,果然听见裂缝里传来隐约的水流声,还有种更奇怪的声音,像无数根琴弦在同时震动,频率低得让人头皮发麻。苏芮突然指着裂缝上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那是什么?”
众人抬头,只见洞穴顶部的岩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每个孔洞里都嵌着块水晶,水晶里似乎有东西在动。陈野举着手电凑近,看清了——是鱼,透明的鱼,在水晶里缓慢地摆动尾巴,鱼眼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点红光,正随着那震动的频率闪烁。
“这不可能。”张默喃喃自语,从地上捡起块标本,“水晶是固态的,鱼怎么可能……”
话没说完,洞穴突然剧烈地晃了一下。周棠的摄像机“哐当”掉在地上,镜头对着裂缝,刚好拍到有什么东西从深处浮了上来——不是光点,是个巨大的阴影,轮廓像条蛇,却长着无数只脚,脚爪刮擦岩壁的声音让人牙酸。
“跑!”李响拽起苏芮就往洞穴边缘退,那里有片藤蔓长得特别密,刚才下落时没注意,现在看来像个天然的藏身洞。
陈野拉着周棠跟过去,张默抱着他的铁皮箱跑在最后。阴影越来越近,震动声也越来越响,洞穴顶部开始往下掉碎石。周棠突然“啊”了一声,指着自己的摄像机——屏幕还亮着,正对着裂缝,里面的阴影已经露出了头,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布满细齿的嘴,正一张一合,吐出那些淡金色的光点。
“藏进去!”李响用砍刀劈开藤蔓,后面果然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洞。
五人挤进去时,陈野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那阴影的一只脚爪搭上裂缝边缘,爪子上沾着黏糊糊的液体,滴在地上,瞬间腐蚀出一个个小坑。他赶紧缩回身子,李响用藤蔓把洞口挡住,只留了道缝。
“现在怎么办?”周棠的声音带着哭腔,手还在抖。
陈野靠在冰冷的洞壁上,摸出罗盘——指针在疯狂转圈,根本停不下来。他又摸出手机,果然没信号。苏芮突然“嘘”了一声,指着洞外:“声音停了。”
外面的震动声和水流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李响拨开藤蔓往外看,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裂缝……裂缝没了。”
众人凑过去,只见刚才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块平整的岩石,上面覆盖着新的苔藓,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周棠掉在地上的摄像机还在亮着,屏幕上的阴影还停留在最后一帧,像个凝固的噩梦。
张默突然碰了碰陈野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你看岩石缝里。”
陈野低头,见岩石缝隙里钻出几缕雾气,和早上林子里的雾一模一样,正往他们藏身的小洞钻。雾气里混着些淡金色的粉末,落在手背上,微微发烫,像有生命似的往皮肤里渗。
“这不是地球的地质结构。”陈野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刚才那块带结晶的岩石,我在实验室见过类似的结构——那是月球玄武岩的变种,地球上不可能有。”
苏芮的本子掉在地上,里面夹着的一片树叶飘了出来,落在雾气里,瞬间被分解成无数细小的光点,和裂缝里的光点一模一样。
周棠突然抓住陈野的手,摄像机镜头对准了洞外——刚才消失的裂缝又出现了,只是这次,里面飘出来的不是光点,而是一片羽毛,淡紫色的,落在岩石上,慢慢舒展开,变成了一片小小的蕨类植物,叶片上的纹路,和张默标本箱里那块岩石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我们……”苏芮的声音发飘,“是不是掉进别的地方了?”
陈野没回答,他注意到洞外的苔藓正在变色,从深绿变成暗红,像在流血。而远处的黑暗里,又有新的光点亮了起来,比刚才的更大,更亮,正慢悠悠地往这边飘。
李响握紧了砍刀,铜环的叮当声在寂静的洞穴里格外清晰。他往洞口挪了挪,低声说:“不管是什么地方,总得走出去。”
张默突然想起什么,从标本箱里翻出个密封袋,里面装着早上从树根下刮的泥土。他打开袋子,泥土已经变成了灰黑色,凑近闻,铁锈味里多了股甜香,像某种花蜜。
“你们看这个。”他把袋子递过去,手电光下,泥土里有细小的东西在动——是白色的幼虫,身体半透明,正啃食着泥土里的结晶,每啃一口,身体就亮一下。
周棠的摄像机突然自动开机了,镜头转向洞穴深处,屏幕上出现一行模糊的字,像是用露珠写的,很快就消失了。但陈野看清了,那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和石碑上的刻痕有点像,却又更简单——像个向下的箭头,旁边画着两道波浪线。
“走吧。”陈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往深处走,也许能找到出口。”
苏芮捡起地上的本子,最后一页不知何时多了幅画——是个巨大的螺旋,螺旋中心画着个小点,旁边写着她自己都不记得写过的字:“回响开始的地方”。
李响劈开藤蔓,外面的雾气已经淡了些,暗红色的苔藓在地上铺成一条路,通向洞穴更深处。远处的光点越来越密,像一片倒悬的星空。周棠举着摄像机跟上,镜头扫过岩壁时,她突然停住了——刚才那些嵌着透明鱼的水晶,现在里面的鱼不见了,只剩下空水晶,在黑暗里发出微弱的光,像无数只眼睛。
“陈野,”她的声音有点发僵,“你看水晶的排列。”
陈野回头,手电光下,水晶的位置竟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星座,和他昨晚在山顶看到的北斗七星一模一样,只是最末端的那颗星,位置偏了一点,正对着他们要去的方向。
张默突然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说不定我们真的在天上。”
苏芮没笑,她指着脚下——暗红色的苔藓正在收缩,露出底下的岩石,上面刻着和苏芮本子上一样的螺旋,螺旋里嵌着块发光的石头,石头里有东西在动,像条被困住的小蛇,正撞着石壁,发出细微的“咚咚”声,和他们刚进洞时听到的震动声一模一样。
“这是……”周棠的镜头对准那块石头,屏幕上突然跳出几行字,是自动生成的字幕:“声源定位:地下372米,频率与心脏跳动同步”。
李响突然按住自己的胸口,脸色发白:“我的心跳……好像和这声音对上了。”
众人纷纷摸向胸口,果然,心脏正随着石头里的撞击声跳动,快得让人喘不过气。陈野蹲下身,用地质锤敲了敲那块石头,里面的撞击声突然变快了,石头的光芒也变得急促,像在警告。
“别碰它!”苏芮突然喊道,指着石头旁边的苔藓——那里的苔藓正在枯萎,露出底下的刻痕,是个小小的人形,被无数线条缠绕着,线条的末端,都连着那些发光的水晶。
“走!”陈野拽起苏芮,这次没人犹豫。五人顺着苔藓铺成的路往深处跑,身后的撞击声越来越响,石头的光芒穿透了岩壁,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有什么东西正从石头里钻出来,跟着他们的脚步,一步一步,不紧不慢。
周棠跑着跑着突然停住,摄像机对准了头顶——那些空水晶里,不知何时又有了鱼,这次的鱼是红色的,眼睛里的红光和他们的心跳频率完全一致。而水晶组成的星座,最末端那颗偏位的星,正在缓缓移动,像在指引方向。
“它在跟着我们。”张默喘着气说,铁皮箱上的铜环已经不响了,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磨平了。
陈野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洞口已经看不见了,身后的石壁正在合拢,撞击声越来越远,却又像在耳边。他突然想起进山前,村里的老人说过的话:“那片林子是活的,进去了,就别回头,回头的人,都成了树的养料。”
脚下的苔藓突然变成了绿色,柔软得像地毯。前面出现了一道溪流,溪水是淡金色的,里面漂浮着透明的花瓣,顺流而下,通向洞穴更深处。李响蹲下身掬了捧水,水在手心化成了雾气,带着股熟悉的铁锈味。
“顺着水流走。”他抹了把脸,“水往低处流,总能找到出口。”
周棠的摄像机镜头对着溪水,屏幕上的字幕又变了:“水质分析:含未知氨基酸,与人类血液成分相似度92%”。
苏芮突然蹲在溪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倒影的脸还是她的脸,眼睛里却多了点什么,像有个小小的螺旋在转动。她猛地抬头,发现其他人的倒影也一样,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个螺旋,随着心跳在转。
“我们……”她想说什么,却被陈野打断了。
“快看前面。”陈野指着溪水流去的方向,那里有片淡淡的光,不是光点,更像一片雾气,雾气里隐约能看见什么东西在晃动,细长的,带着白色的绒毛,在水里轻轻摇摆。
“是荻花。”张默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点惊奇,“我在植物志上见过,只长在北方的湿地里,怎么会在这里?”
众人走近了才看清,那确实是荻花,成片成片地长在溪水边,白色的花穗在黑暗里微微发光,花茎上挂着水珠,水珠里映着的不是洞穴,而是片星空,和水晶组成的星座一模一样。
周棠举着摄像机往前走,镜头扫过一朵荻花时,花穗突然合拢,露出里面的花蕊——是根细小的金属丝,弯曲成螺旋状,顶端嵌着颗极小的水晶,水晶里有个更小的人影,正对着镜头挥手。
“它在……模仿我们?”苏芮的声音发颤。
陈野没说话,他注意到荻花生长的地方,岩石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苏芮本子上的螺旋、石碑上的刻痕都不一样,更像某种记录,一行行排列着,尽头指向溪水深处。
李响突然“哎哟”一声,踩到了块松动的石头。石头滚开后,下面露出个洞口,黑得发沉,和刚才的裂缝很像,却更小,只能容一人爬行。洞口边缘的岩石上,也长着荻花,花穗上的水珠正往下滴,落在洞口里,发出“叮咚”的声响,像在回应什么。
“这底下……”周棠的镜头对着洞口,屏幕突然暗了下去,再亮起时,画面变了——是片陌生的森林,树木长得奇形怪状,树干是透明的,里面流淌着淡金色的液体,天空是暗红色的,挂着两个月亮,一大一小,都在缓缓转动,像两只眼睛。
“另一个世界?”张默的声音有点抖,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标本箱。
陈野弯腰往洞口里看,一股暖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荻花的香味,还有种更复杂的气息,像泥土,像铁锈,又像某种生物的呼吸。他把手伸进去,指尖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像水草,却带着温度,轻轻缠住了他的手指。
“走吧。”他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东西的触感,“要么回去面对那个石头里的东西,要么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