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死寂,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包裹着一切。
顾青冥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寒中沉浮。仿佛沉入了万载玄冰的湖底,连思维都被冻结。只有颈侧那一点细微的、如同冰晶凝结般的凸起,还在顽强地传递着一丝微弱的搏动,像遥远冰原上孤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那搏动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如同沉睡的冰川在缓慢复苏。一股带着硫磺气息的温热,如同细小的暖流,开始小心翼翼地冲刷着四肢百骸的坚冰。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肺叶都咳出来的呛咳,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将顾青冥从深沉的冰封中狠狠拽回现实。
他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片刻,随即聚焦。依旧是那个狭窄、湿热的石穴。氤氲的白色水汽重新弥漫,带着浓重的硫磺味。身下是冰冷的岩石,背部传来被碎石硌压的钝痛。他发现自己正半靠在温泉边缘,下半身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而上半身则覆盖着一层正在快速融化的、晶莹的薄霜。
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的隐痛。但他能感觉到,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寒力量并未消失,只是如同退潮般蛰伏了起来,在经脉中留下冰冷的余韵和一种奇异的凝实感。
呛咳声的来源就在身边。
顾青冥猛地转头。
萧彻。
他就在温泉的另一侧,背靠着滚烫的岩壁,同样半身浸在乳白色的泉水中。他低着头,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脖颈上,遮住了大半面容。身体依旧遍布着焦黑与暗红交织的恐怖伤口,尤其是右臂,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触目惊心。但此刻,那些伤口边缘不再有橘红的火星闪烁,也没有了半融化的熔岩感,而是呈现出一种……被强行冻结后的灰败与死寂。只有伤口深处,偶尔能看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余烬般的暗红光泽,在泉水的冲刷下若隐若现。
他咳得很厉害,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身体痛苦地佝偻,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要将破碎的内脏都咳出来。暗红色的血沫不断从紧抿的唇缝间溢出,滴落在身前的泉水中,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随即又被水流冲散。
蚀心焰的反噬被强行压制了,但那代价是惨烈的。他的气息极度萎靡,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顾青冥撑着岩石,艰难地挪动身体,靠近一些。他的动作惊动了对方。
萧彻的咳嗽骤然停止。他猛地抬起头!
湿漉漉的黑发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瞬间睁开!没有之前的疯狂兽性,也没有痛苦迷茫,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警惕、冰冷和……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那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匕首,瞬间刺向靠近的顾青冥,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和审视。
四目相对。
石穴内只有温泉水汩汩翻涌的声响和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萧彻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顾青冥的脸,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血脉深处隐藏的冰川。他看到了顾青冥颈侧那道已经结痂、却隐隐散发着冰蓝微光的伤口,也看到了对方眼中残留的虚弱和同样浓重的戒备。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空气仿佛凝固了,硫磺水汽都显得沉重。
最终,是萧彻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顾青冥审视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浸泡在泉水中的、焦黑残破的右手上。那只手微微蜷缩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水面,带起细微的涟漪。
“雪谷……”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不堪,却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肯定的陈述,而非疑问。每一个音节都伴随着胸腔里拉风箱般的杂音。
顾青冥的心猛地一跳!又是这两个字!他紧紧盯着萧彻:“那是什么地方?与我有什么关系?刚才那股力量……” 他一连串的问题冲口而出,声音同样沙哑干涩。
萧彻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用手背抹去嘴角不断溢出的暗红血沫。动作缓慢而吃力,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消耗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他的目光再次抬起,这一次,不再锐利如刀,而是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了某种残酷真相的……复杂。
“冰魄寒髓……”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断续,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源自……雪谷……的……诅咒……亦是……钥匙……”
冰魄寒髓?诅咒?钥匙?顾青冥的眉头紧紧锁起,这些词如同破碎的密码,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让眼前的迷雾更加浓重。
“你……” 萧彻的目光落在顾青冥颈侧的伤口上,那冰蓝的微光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微微眯了一下,“……是钥匙选中的人……还是……被诅咒纠缠的……猎物?”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在顾青冥被这语焉不详的谜语搅得心绪翻腾,想要继续追问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金属震颤的嗡鸣,极其突兀地在石穴内响起!
声音的来源,并非温泉,也非岩壁,而是……顾青冥的腰间!
顾青冥猛地低头!他腰间悬挂的,除了那柄已经卷刃、布满豁口的长刀,还有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非金非玉、通体呈暗青色的古朴令牌!那是他作为幽州镇抚司副指挥使的身份令牌!
此刻,这枚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暗青令牌,正以一种极其微弱的频率,极其轻微地……震颤着!令牌表面,那些原本模糊不清、如同云纹的刻痕深处,竟有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冰蓝色流光,如同活物般一闪而逝!
顾青冥瞳孔骤缩!这令牌他佩戴多年,从未有过任何异状!这冰蓝色的流光……与他体内那股冰寒之力,何其相似?!
萧彻的目光也瞬间被那令牌吸引!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疲惫与复杂瞬间被一种冰冷的锐利所取代!他死死盯着那枚震颤的令牌,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
“不好!” 萧彻嘶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丝……惊惧?“它在……共鸣……会引来……鬣狗!”
他的话音未落——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巨神的咆哮,猛地从裂谷上方炸开!
整个石穴地动山摇!如同遭遇了最猛烈的地震!巨大的石块如同暴雨般从头顶的岩壁上崩落!狠狠砸入温泉,激起数丈高的水浪!硫磺水汽被瞬间搅得狂乱不堪!坚固的岩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道道狰狞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闪电般迅速蔓延!
“哗啦——!”
石穴顶部,一块巨大的、足有千斤重的岩石,在剧烈的震动中轰然断裂,裹挟着无数碎石,如同陨星般朝着下方温泉中浸泡的两人当头砸落!
死亡阴影瞬间笼罩!
顾青冥和萧彻同时色变!巨大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躲?狭窄的石穴,狂暴的落石,根本无处可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锵——!”
一道清越到极致、穿金裂石、仿佛能斩断世间一切束缚的剑鸣,毫无征兆地穿透了上方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岩石崩裂的巨响,清晰地响彻在狭窄的石穴之中!
那剑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裂谷深处!仿佛从地脉深处迸发!
剑鸣响起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
即将砸落的千斤巨石,那裹挟着毁灭力量的阴影,在距离两人头顶不足三尺的空中,竟极其诡异地……凝滞了那么一瞬!
并非完全静止,而是下坠的速度被一股无形的、锋锐到极致的力量硬生生地拖慢了!仿佛那巨石陷入了无形的、由亿万剑气构成的泥沼!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立判的刹那凝滞中!
一道身影,如同撕裂黑暗的惊鸿,又似破开冰封的流星,以超越视觉极限的速度,自裂谷深处那片更加幽邃的黑暗中激射而出!
快!无法形容的快!
顾青冥只觉眼前一花!
那道身影便已出现在即将砸落的巨石正下方!他甚至看不清来人的具体形貌,只捕捉到一抹惊心动魄的、纯粹到极致的……青色!
青色的身影并未硬撼那千斤巨石。在那凝滞的瞬间,他(她?)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青烟,以一种妙到毫巅的角度,在密集坠落的碎石缝隙中不可思议地穿梭、转折!
“叮!叮!叮!”
三声清脆悦耳、如同玉磬敲击的金石之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三道凝练到极致的、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淡青色剑光,如同划破夜空的冷电,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那凝滞巨石的三个不同受力点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狂暴的能量宣泄。只有一种玄奥的、仿佛改变了某种规则的力量透入。
“咔嚓……轰!”
千斤巨石在剑光点中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瓦解,轰然碎裂成无数大小均匀的石块!这些石块并未四散飞溅,而是被一股柔韧而强大的牵引力束缚着,如同被驯服的陨石雨,朝着石穴入口的方向,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引导般,狠狠地、整齐地堆叠、垒砌!
轰隆隆!
一阵密集的撞击闷响!
仅仅一次呼吸的时间,那原本被落石砸得岌岌可危的石穴入口,竟被这些大小均匀的碎石硬生生地……堵死了!垒砌成了一道虽不规整、却异常坚固的临时石墙!将外界持续崩落的碎石和未知的危险,暂时隔绝在外!
碎石落定,烟尘弥漫。
那道青色的身影,如同惊鸿收翅,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温泉边缘一块稍高的、未被水浸湿的岩石上。
石穴内一片狼藉,水花四溅,落石满地,硫磺水汽翻腾。但致命的危机,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这突如其来的青色身影,以一种近乎艺术般的、举重若轻的方式化解。
顾青冥和萧彻都还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劫后余生的心悸尚未平复,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岩石上的身影。
水汽氤氲,模糊了来人的面容。
只能看清那是一个极其挺拔的身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利落的青色布衣,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身形略显清瘦,却给人一种如同孤峰绝仞般的孤峭与坚韧之感。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
他(她?)的手中,握着一柄剑。
剑身狭长,样式古朴到了极点,没有任何宝石镶嵌,也没有繁复的纹饰。剑鞘是深沉的墨色,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而露出的剑柄和一小截剑身,却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如同古玉般的青白色泽。
剑,并未出鞘。
方才那三道裂石分金的惊鸿剑光,竟只是剑气?!或者说……是隔着剑鞘点出的剑罡?!
青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温泉中的两人。他(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堵刚刚垒砌好的碎石墙,投向了裂谷上方那依旧传来沉闷轰鸣、碎石滚落声的方向。整个人如同一柄收入匣中的绝世神锋,所有的锋芒都内敛到了极致,只剩下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出手,不过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
顾青冥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劫后余生的悸动与眼前这神秘青衣人带来的震撼交织在一起。他张了张嘴,想要道谢,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萧彻靠在岩壁上,湿漉漉的黑发遮掩了他大半表情。他剧烈地喘息着,暗红的血沫依旧不断从嘴角溢出,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却死死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钉在那青衣人的背影,以及那柄古朴的青玉长剑之上。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带着巨大震撼的名字:
“青……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