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往——赶时间的人
新学期的风卷着蝉鸣撞进教室时,一中的学生信息系统正闹着别扭。系统更新的消息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课间。学生信息丢失,于是户口本、身份证在课桌上摊开,混着夏末的热意,漫成一片喧嚣。
“海棠,你初中这照片——跟现在简直是两个人啊,这么可爱?” 后排传来笑闹,海棠抓过身份证往兜里塞,耳尖泛着红:“初中照都这样,显傻。”转身就冲着牧时,一脸坏笑地看着他的身份证:“让我瞅瞅初中版李牧时?”
牧时正低头理着笔袋,闻言把身份证推过去,“怎么忽然叫全名啊?我都有点不习惯。”
照片上的少年,眉眼和现在没差,只是下颌线更清瘦些。
“你这……”
“高一入学拍的。”他淡淡解释,
“那看看户口本,户口本上总有吧……”
“你有没有常识啊,户口本上没有照片的。”
“我不管,让我看看。”海棠坚持着……
“户口本是隐私。”牧时把身份证收回来,指尖在本壳上顿了顿,“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吧……”海棠有点扫兴,低下了头,不过没再纠缠……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上午,海棠的情绪也在一节体育课的疯跑中得到了疗愈。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课桌,牧时被老师叫去核对信息,户口本从桌斗滑出来,摊在椅面上,纸页被风掀得轻颤。
理纱去吃饭的时候,从他们同桌俩前经过,看到牧时的户口本。
“怎么不捡起来?”理纱说着。她弯腰时,视线先于指尖触到纸页的糙边。
“牧时说这是隐私。”海棠挠挠头,,“我怕一捡就忍不住偷看,索性等着他回来。”
“哦……”理纱应着,目光本想离开,却不小心落在一行字上,随后她指尖轻轻拂过纸页边缘,将户口本折起,指节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她转身离开的背影,比平时慢了半拍,落在海棠眼里,添了层说不出的不对劲。
“牧时那小子户口本里有什么啊?难不成真是保密信息?”海棠看着理纱离去的背影,自顾自地嘀咕着。
下午过的很快,一下子就到了排练时间。
今天牧时到的格外早,理纱进来时,他已经在练新的贝斯线了。
“晚上好……”牧时照例打了招呼,理纱点点头,拿出吉他,默默地连线。
“其实……”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软了些,“要是给我名字加个姓,会是什么样子?”语气和习惯都不像平时的她。
“比如……易理纱……白(伊丽莎白)?”牧时没忍住,笑了出来。理纱嘴角也抿了抿。
“所以呢?”他忽然正经起来。
“嗯……开玩笑的,没什么,我就叫理纱。”
沉默……
“你看到我户口本了吧,海棠下午跟我说了。”牧时又笑了笑,“咱们的关系,没必要这样。你忽然找话说,倒让我有点不习惯。”
理纱的指尖停在第三品,终于抬头:“嗯……你改过名字,连姓氏一起。”她没问“是不是”,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原来不姓李。”
牧时的指尖在贝斯弦上压出一个哑音。
他确实姓李,只是从入学起,“牧时”这个名字被叫得太熟,熟到连“李”字都被隐去了……
“是这样的……我后来跟母姓了。”牧时回答道。
“说这些,你不介意?”理纱问,目光里没有追究,只有平视的温和。
“没什么好介意的。”他顿了顿,抬眼望她,“说说也好……你愿意听吗?”
理纱轻轻“嗯”了一声,将吉他往琴箱里推了推,像是在为这段对话腾出空间。
牧时的声音在排练室里铺开时,带着点旧磁带的沙沙声——这次他从倾听者变成了发言者。
是这样的——
其实改名的念头从初中就有了,拖着拖着,就到了高中。
至于为什么,牧时从来没说过。直到今天,仍然只有理纱一人知道。
两岁那年,父母分开了。
他跟着父亲,姓了章。父亲不管事,家里只有爷爷奶奶,他们的眼神总带着种旧式家长的威严,嘴上说“都是为你好”却像无形的网,把小牧时的性格网成不知道什么的样子。
那十年,他像株长歪的野草,性格里带着股没头没脑的古怪。
十二岁那年,母亲接他去参加一场聚会。具体因为什么争执,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扬手给了母亲一巴掌。那声响格外清晰,比什么都更像惩罚,至今想起来,手还会颤抖,脸也会发烫。
后来,母亲就把他从章家接出来,从小学四年级到高中,陪着他,一点点慢慢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爱母亲,也信父母——就算他们早已不爱彼此,那份对他的牵挂,总该是真的。
初三那年,想改姓时,章家的阻力像块巨石压过来,加上中考在即,索性就拖到了中考后。
所以,户口本上有“曾用名”那一栏,牧时的身份证也是高一新拍的。
……
说完这些,牧时低头盯着贝斯的拾音器,磁铁上映出他模糊的影子。
“你从没说过……” 理纱的声音很轻。
“家里的事,没必要说给外人听。”他笑了笑,“而且,谁会真的在意呢?我是没有过去的人……”
“其实,我爸妈平常出差很忙,没时间管我,”理纱忽然说,语调比平时低了些,“我的嗓子,初中就出了问题,但一直拖到高中才去治。我能明白……”
“初中那次……”她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合唱比赛前,突然发不出声。”
牧时的贝斯弦跟着松了半分,哑音里藏着紧张。他没接话,只是抬眼看向她——理纱的视线落在琴箱上,那里贴着块小小的胶布,是上次不小心磕到墙角时粘的,像伤口。
“上次我没说。去医院,医生说……是声带问题,加上……”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喉咙,“加上总憋着,情绪太紧张,还有遗传……”
她平时说话短句多,不是天生沉默。牧时忽然想起无数个细节:她总在排练时含着润喉糖,递话筒时会下意识往后退半步,弹吉他时的泛音都很轻——那些他以为是“风格”的习惯,全是在小心翼翼地护着这副嗓子。
“高一那次请假,治疗就两个月。”理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每次做雾化,含着面罩,听机器嗡嗡响,盯着窗外的树。那时候我总想,要是以后再也说不出话……”
她没说下去,但牧时懂。就像他想起那一巴掌时的悔恨,那种“怕失去”的恐慌,是会刻进骨头里的。
“所以……”理纱忽然抬眼,“看到你改名字,看到你总把事往自己身上扛,就觉得……好像看到另一个硬撑的人。”
牧时的声音忽然哽了一下:“其实上次……我才知道,你…也在硬撑着啊……”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蹭过眼角,“今天的事……别往外说,我也不会……”
“不会……想哭就哭吧,我和王菡他们说了,今天排练推迟20分钟。”理纱听着,默默坐到他旁边……
“谢谢你……” 牧时低下头,额发遮住眼睛,“其实今天看到户口本,那些事就像散不掉的旋律,在脑子里反复响。他们总说我活在理想里,不肯看真的东西,回避过往、回避不完美……”
“你有爱着你的父母,你也爱他们,就足够了……”理纱打断他,语气平静却有力量,“这就够了。”
“嗯……”
牧时应着,忽然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没有挣开,只是低声说,“所以,我一直把你们当作‘家人’,我想证明……我也有‘守护’的力量……”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其实,我一直知道,你上次说的小手术,根本不算小,恢复期都要六十天……我们都在硬撑,不想让别人担心。我不想……真的不想让那样的事再重演了……”
理纱没说话,手握的更紧了些。
“好了。”过了会儿,牧时恢复后,理纱先松开手,声音里带着点清亮,“我觉得你现在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像……赶时间的人。”
“赶时间?……”
“就像牧羊人一样,你其实,一直赶着名叫‘时间’的羊……”
“是吗?谢谢你……抱歉,刚才失态了……”牧时抹了一把脸,说着扶正了琴颈。指尖在弦上滑出一串下行音阶。
“没事的,其实那次手术……”理纱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医生说有风险,可能真的说不了话。可手术前一晚上,我摸了摸吉他包,又看了一眼我们排练的合照,就突然不怕了——就算说不了,我还能弹,还能听你们唱。”
她坐回去,抬手指向窗外,“你看。”
牧时顺着她的指尖望去,正好看到窗外的长庚星,很亮,很美好……
他忽然笑了,指尖在E弦上轻轻一弹:“先别说话了,小心声带吃不消。”
贝斯声先起,沉得像傍晚的山影。理纱的吉他随即跟上,泛音像星星缀在上面,没有歌词,却比任何对话都更流畅。
其实,那天海棠听理纱说排练时间推迟之后,就明白了什么,干脆直接和晓萌她们说今天排练取消了。
后来,晚自习下课后,海棠凑到理纱旁边,问道,“怎么说,牧时那户口本到底藏了啥?难不成真是特务?”
理纱抬眼看了他一下,嘴角扬起一个弧度:
“不……他是守护者,守护着……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说着,理纱收好琴包,转身离开。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海棠站在原地,看着排练室的门慢慢合上,挠了挠头——
这俩人,又在用只有他们懂的暗号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