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休憩空间内。
芙宁娜闭上了双眼。
她悬浮在半空,小小的身躯彻底舒展开来,白色的发丝如失重的银河,在虚空中缓缓流淌。
人类数千年文明,所有关于“美”的结晶,那庞大的数据洪流,在她精神世界里已经彻底熔炼。
它们不再是杂乱的信息。
它们被一位至高的剧作家分解、重塑、熬炼。
最终化为一锅沸腾的,名为“灵感”的浓汤。
凌天罡与钟离都未出声。
他们是此刻唯一的观众,正耐心等待一位绝世名伶完成登台前最后的酝酿。
终于。
芙宁娜睁开了眼。
那双异色眼眸里,骄傲或委屈的情绪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纯粹的璀璨。
那是宇宙诞生之初的星云,是属于创作者至高无上的专注与狂热。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食指。
指尖萦绕着一缕水蓝色的光辉,纯净而灵动,是枫丹廷第一滴晨露的凝结。
然后,她在面前的虚空中,轻轻一划。
一道弧线,凭空而生。
仅仅是一道弧线。
可当它出现的瞬间,凌天罡的精神中竟自行奏响了恢弘的交响,眼前浮现出倾国的舞姿,鼻尖似乎嗅到了初绽的蔷薇。
它囊括了建筑学最完美的黄金分割,又暗藏了悲剧中最动人心魄的残缺。
是歌剧院优雅的穹顶,也是审判席上不容置喙的威严。
这道弧线一出,连一旁静默如磐岩的钟离,那双古井无波的鎏金眼眸中,都泛起了一丝微澜。
他看到的不是美。
而是一种极致的“规则”。
一种与“岩”的厚重截然不同,却同样触及世界本源的,属于“水”与“人”的秩序。
芙宁娜的指尖没有停下。
以那道弧线为基,更多的线条从她指尖流淌而出,在虚空中飞速交织、勾勒。
一座宏伟建筑的虚影,正以超越现实的速度成型。
这不是平面的图纸。
这是一个由纯粹光与水构成的,拥有完整细节的立体模型。
凌天罡看清了。
这是一座歌剧院。
一座足以让枫丹廷的欧庇克莱歌剧院在它面前黯然失色的,神之歌剧院!
它的基座与“群玉阁”古朴雄浑的风格完美融合,宛如磐石之上盛开的圣洁百合。
墙体呈现出介于白玉与珍珠间的温润光泽,无数精妙的浮雕在其上流转,无声讲述着一个个或悲或喜的古老传说。
最震撼的,是它的穹顶。
那并非实体,而是由某种未知晶体构成的巨大透明天幕。
从歌剧院内部仰望,看到的将不是冰冷的钢铁,而是毫无遮拦的,深邃无垠的宇宙。
亿万星辰,将成为这片舞台最华丽的背景。
“……还不够。”
芙宁娜轻声呢喃,对自己的作品仍不满足。
她玉手一招。
一缕缕水汽凭空汇聚,化作一条晶莹剔透的水龙,咆哮着冲向歌剧院的顶端。
水龙在最高处轰然炸开,化作亿万颗细碎的水珠。
它们并未消散,而是在一股无形力量的束缚下,化作了一座巨大的、环绕着歌剧院旋转的喷泉。
水流在宇宙的真空中,被瞬间冻结成最纯粹的冰晶。
每一颗冰晶,都折射着来自遥远恒星的光芒,最终汇聚成一道永不消散的,七彩的星环。
美轮美奂。
超乎想象。
这不再是建筑,而是一件活着的,献给宇宙的艺术品。
“完成了!”
芙宁娜轻盈落地,脸上带着一丝创造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骄傲。
她看向凌天罡,眼神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凌天罡由衷地赞叹:“这是我见过最伟大的设计。”
这不是恭维。
单凭这座歌剧院,就足以成为一种全新的文明符号。
芙宁娜嘴角的弧度,不受控制地扬到了最高。
然而,钟离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岩之神没有提出任何关于“成本”、“强度”之类的扫兴问题。
他只是平静地走到那个光影模型前,伸出手,指向那道环绕着歌剧院的,七彩的冰晶星环。
“很美。”
他先是给予了肯定的评价。
芙宁娜的下巴抬得更高了。
“但是,”钟离话锋一转,声音平稳,却带着直指核心的穿透力,“‘群玉阁’,首先是一座‘神国’,是庇护文明的‘盾’。”
芙宁娜皱起眉,不解其意。
钟离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一道金色的,代表“契约”的符文,印在了那道冰晶星环之上。
星环剧烈闪烁了一下,非但没有变得更稳定,反而出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痕。
“‘水’的循环,象征生命的流动与变化。‘冰’的凝固,则代表静止与终结。”
钟离缓缓道来,每个字都像在阐述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你将至柔的水,化为了至坚的冰,并使其永恒环绕。此举,违背了‘水’的规律。”
“在你的设计中,这道星环是纯粹的‘装饰’。它很美,但它没有与神国的防御体系,签订任何‘契约’。”
钟离收回手指,目光转向芙宁娜。
“当真正的威胁降临时,这道你引以为傲的星环,将是‘群玉阁’的第一处,也是最华丽的一处薄弱点。”
“它会像琉璃一样,第一个被敲碎。”
钟离的话音落下。
休憩空间,一片死寂。
他的话,没有半点对艺术的贬低。
他只是从“神国”与“守护”这个最根本的契约出发,指出了一个致命的逻辑漏洞。
一个纯粹为美而存在,却不承担任何“责任”的部件,在“契约”的体系中,不被允许。
芙宁娜脸上的得意,一点点凝固。
她引以为傲的神来之笔,在钟离的定义里,竟然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弱点?
一股委屈与愤怒,直冲头顶。
她几乎要像以前一样,大声反驳,痛斥钟离是个不懂浪漫的石头。
但,话到嘴边,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凌天罡那句“你是它的总设计师”,在她脑海中回响。
总设计师……
不仅仅是创造美。
还要,为自己的作品,负责。
她看着那座美轮美奂的歌剧院模型,又看了看那道被钟离指出是“弱点”的星环。
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在了她小小的肩膀上。
难道……真的要为了“实用”,而放弃这份极致的浪漫吗?
不。
绝不!
芙宁娜·德·枫丹,永不妥协!
但……钟离说得也对。
两种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碰撞,让她陷入了痛苦的纠结。
一旁的凌天罡,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插手。
这是芙宁娜作为“总设计师”,必须独自迈过的第一道坎。
不知过了多久。
芙宁娜的呼吸,渐渐平复。
她再次抬起头,那双异色眼眸中,纠结与迷茫已经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被激发出的、更加璀璨的创作欲。
她再次走向那个模型。
这一次,她没有再去看那道已经存在的星环。
而是伸出手,在歌剧院穹顶之上,虚虚一按。
整个歌剧院的模型,内部结构瞬间变得透明。
其中复杂的供能管线,以及维持整个建筑运转的能量核心,清晰可见。
“如果……”
芙宁娜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突破口后的兴奋。
“如果,这道星环,不再是‘装饰’呢?”
她抬起眼,看向钟离,也看向凌天罡。
“如果,它本身,就是歌剧院能源系统的一部分呢?”
“平时,它是环绕的喷泉,是舞台的背景,是极致的浪漫。”
“而战时……”
芙宁娜的指尖,在能量核心与星环之间,画下了一道全新的链接。
“……它就是‘群玉阁’的,第一道防线!”
“是散热系统!是偏导护盾!是将所有冗余能量,以‘冰’的形式储存起来的……终极炮台!”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七彩的冰晶星环,光芒大放!
它不再仅仅是美丽。
一股冰冷、森然、足以冻结一切的恐怖杀机,从那道绚丽的星环中,一闪而逝!
这一次,钟离那双古井无波的鎏金眼眸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赞许。
“美感,与责任。”
“新的契约……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