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咸腥的止痛药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鲁迅《野草》

大巴车的空调出风口嘶嘶地吐着带霉味的冷气，谢风亭用牙齿撕开止痛药包装时，铝箔边缘在唇上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血腥味在舌尖漫开的瞬间，他想起医生的话："尺神经损伤最麻烦的不是疼痛，是某些感觉永远消失了。"就像此刻，他尝得到血的味道，却感觉不到唇上的伤口——仿佛身体正在分区块死去。窗外，"东山岛"的站牌被一群举着自拍杆的游客挡住，他们正对着海的方向比心，没人注意到渔港飘来的咸腥里混着死鱼的腐臭。

"终点站到了！"司机按下开门键，谢风亭行李箱滚落到积着雨水的柏油路上。他试图用右手扶住座椅，那只手却像不属于自己似的悬在半空，五指保持着握笔的姿势痉挛——医生说过，这是尺神经损伤的后遗症，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

导航显示预定的民宿就在码头附近，但程屿绕了三圈才找到——一栋被海鲜大排档招牌遮住的二层小楼，墙皮剥落处露出九十年代的马赛克砖。门锁锈死了，他改用左手砸门，指节在铁门上磕出沉闷的响声。

门缝里突然递出一瓶冰镇盐汽水。

"住店？"女人的声音比汽水还冷。谢风亭弯腰去捡时，看见门缝下沿卡着半张泛黄的喜帖，新郎名字被蟑螂咬穿了。

推开门，柴油味扑面而来。女人蹲在倒扣的油桶上补渔网，背心下露出右肩一道蜈蚣状的丑陋疤痕，在昏暗里泛着诡异的亮光。她头也不抬地抛来一个农药瓶："床虱多，喷不死就忍着。"

谢风亭注意到她补网的手——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深蓝色的漆，像是常年和船打交道的人。但手腕处又有道奇怪的勒痕，像是被什么仪器长期束缚过。

所谓的"海景房"窗户正对化工厂的排水管，窗台上积着层晶亮的粉末。谢风亭用指尖沾了点，立刻火辣辣地疼——这是盐碱结晶混着一些化学污染物。

墙纸剥落处，霉斑蔓延成奇怪的形状。他鬼使神差地用左手食指描摹，突然意识到那像极了父亲最常弹的《楼台会》里祝英台的脸谱。指腹刚碰到，整块墙皮"哗啦"塌落，露出后面被多次粉刷覆盖的标语："坚决扫除黑恶势力"。

"那是2018年刷的。"女人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手里拎着瓶敌敌畏，"你隔壁死过赌鬼，血渗到墙里，刷了七遍才盖住。"她说话时右肩的疤痕跟着蠕动，像似活过来了。

谢风亭的右手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止痛药从掌心滚落。女人弯腰去捡，他看见她后颈有串数字纹身——像是日期，又像是编号。

"昙舟缘。"她突然说，把药片抛进他怀里，"别死在我店里，晦气。"

窗外，第一批夜光藻已经漂到近海，在黑色浪沫里发出幽蓝的光。谢风亭不知道，那些发光微生物其实是被化工厂废水催生的变异品种。就像他不知道，昙舟缘右肩上的疤痕是五年前被电鱼器击伤留下的——而那天，她哥哥就是拿着这台电鱼器，永远沉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