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以为清晨只是夜的遗言,却忘了遗言里也藏着下一个黑夜。
天刚亮,窗帘没拉严,一线灰白的光落在地板上,像夜里未燃尽的纸灰。
千泽睁眼,发现被子一半缠在自己腰上,另一半垂到地砖。
几步外,凛趴在桌沿,脸枕手臂,呼吸轻得几乎看不见。
他把被子拎起来,抖开,盖到她肩上。
“别着凉了。”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屋里安静得过分。
千泽站着想了想——今天好像没班、没债、没架可打。
于是他找了扫帚,从厕所门口扫到阳台,把昨夜带回来的灰与尘拢成一小堆;又拧了抹布,擦桌子、擦灶台、擦那台总蓝屏的旧电脑。
抹布过水时,颜色深得像墨。
做完一切,他给自己倒了盒牛奶,插上吸管,几口喝完。
转身一看,被子又滑到凛的腰际。
他蹲下,重新掖好,指尖不小心碰到她手腕——凉得像窗台上搁了一夜的铁。
“盖上就暖和了。”他自言自语,像哄小孩,也哄自己。
门轻轻合上。
街边的鸟叫声此起彼伏,千泽边走边打哈欠,眼角渗出泪。
人行道中间,一只棕黑色的蟑螂原地打转。
他蹲下去,用食指碰了碰它的触角。
“你没家吗?你家人呢?”
蟑螂像是受了惊,突然振翅,顺着他的裤管往上爬。
“哇——哇——”千泽怪叫着连甩两下,把蟑螂抛向草丛。
他拍拍裤腿,自嘲地笑:“连蟑螂都不肯搭理我。”
他顺着坡道走上去。
坡顶长满了青草和细碎的野花,风一过,绿浪起伏。
坡下小河安静流淌,水面反射着碎银。
千泽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着泥土与河腥。
“一切……应该都结束了吧?”
他对着天空低声问,又像在求一个回声。
“但愿吧。”
两小时过去,太阳升高,影子缩短。
百无聊赖,他踩着来时的野花回家。
钥匙插进锁孔那一下,屋里安静得发沉。
凛仍趴在原位,姿势没变。
千泽推她肩膀:“喂,起床了。”
手掌下的身体轻轻一歪,像失去支架的木偶,顺着椅背滑到地上。
“睡得还挺死。”
他笑到一半,哽住。脸色骤变。
“……真死了?”
瞳孔在瞬间放大成漆黑的圆。
他不懂把脉,只能俯身把耳朵贴在她胸前。
世界静得可怕——没有鼓点,没有风声,连自己的心跳也被抽离。
“喂……凛!”
声音卡在喉咙,像碎玻璃。
出租车一路闯红灯。
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下,医生摘下口罩,语速平稳:“送来前已经停止了,猝死。”
千泽的呼吸在那一刻变得又急又浅,像被捏住脖子。
他揪住医生的领口,指节发白:“玩笑开过头了啊,哈哈哈……”
医生垂眼:“节哀。”
千泽笑,笑得肩膀耸动,笑得眼角发红,笑得声音支离破碎。
“我没什么钱……只能给她整个火化。”
他松开手,掌心全是汗。
焚化炉的铁门合拢,轰隆一声。
千泽隔着玻璃,看火焰把凛包裹成一颗渐渐缩小的光点。
他想:如果是我被推进去,你会哭吗?
不,你不会。
你大概会叉腰,嘲笑我烧成灰的样子不够体面。
可我不够坚强,连哭都不敢太大声。
哽咽堵在喉咙里,像一块烧红的炭,吐不出,咽不下。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炉膛的低吼,代替他完成了一场迟到的悲鸣。
千泽站在焚化炉外,玻璃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
他抬起右手——早上碰过凛手腕的那只手——指尖还残留着当时冰凉的触感。
“明明发现了的。”
声音低到只剩气音。
“体温那么冷……我为什么只给她盖被子?”
一句反问砸在心里,回声比炉膛的轰鸣更响。
如果当时直接背她下楼,如果多喊她一声,如果在出租车上再快两分钟……
每一个“如果”都变成细小的铁钉,一根根钉进指骨。
他攥紧拳,指甲陷进掌心,却疼不过胸腔里那股钝刀翻搅的悔意。
炉门合拢前的最后一秒,他还妄想凛会突然睁眼,像往常一样嘲笑他的慌张。
可火光吞掉了她,也吞掉了所有可能。
千泽垂下头,肩膀无声地塌下去。
没有眼泪,只有潮水般的自责把他整个人浸得透不过气。
所以,自责里那一点点“如果”只是自我惩罚的幻觉。
他救不了,也无从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