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把记忆当作故乡,每一次回头,都是一次迁徙;而故乡的灯,永远在下一页熄灭。
午后的厨房像一口被阳光炖着的锅。
千泽切葱,葱绿在刀锋下碎成雨点;锅里热油“呲啦”一声,白烟腾起,他哼着无名的调子,把鸡蛋滑进去,金黄的蛋液立刻开出柔软的花。
油烟裹着他的声音,一起晃荡在空荡的客厅。
门锁“哒”地轻响。
千泽没听见。
直到后背被一股热气贴住——柑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带着笑:“唱得挺投入嘛。”
千泽肩膀一抖,锅铲差点飞出去,耳尖瞬间烧得通红。
“你进来怎么不按铃?”
“门没锁,我就顺路。”柑歪头,嘴角勾着一点促狭,“继续唱,我免费当观众。”
千泽咳了一声,把脸埋进蒸汽里:“吃点?”
“正好饿。”柑拍拍肚子,一点不客气,“快点,大厨。”
“你倒是礼貌一点啊。”千泽嘟囔,手上的动作却加快,铲子翻飞,像在打架。
五分钟后,两盘炒饭出锅,青豆、火腿、胡萝卜丁五颜六色地挤在一起。
餐桌面对面,两人埋头扒饭。
“今天阿姨不在家?”
“全家出远门,就我一个。”
“那我来蹭饭,省钱。”柑咬着勺子,笑得牙尖嘴利。
闲聊从昨天的数学小测滑到下周的篮球赛,又飘到街口新开的奶茶店。
千泽忽然想起:“说起来,我还没去过你家。”
话音落地,柑的筷子停在半空。
他垂了下眼,睫毛投出一小片阴影,再抬眼时,嘴角又挂上那副吊儿郎当的笑:“明天带你去,行吧?”
“好。”千泽点头,把最后一口饭扒完,“吃完去外面走走,今晚你留宿?”
“正合我意。”柑伸个懒腰,“省得回家。”
“你会害羞吗?”
“哈?”千泽用鼻子回他一句,耳朵却又红了。
夜深。
千泽蜷在床沿,柑占了另一半,呼吸均匀。
梦里,灯光惨白。
父亲跪在地板,额头一次次撞向地面,血珠溅成细小的花。
“对不起……对不起……”声音嘶哑,像钝刀锯过玻璃。
千泽想喊,喉咙却被无形的手掐住。
砰——
他猛地坐起,额头一层冷汗。
天光微亮,闹钟还差两分钟才响。
千泽转头,柑睡得正香,鼻尖轻轻皱起。
他伸手拍了拍柑的脸,没反应。
于是溜下床,去洗手间接满一掌凉水。
回到床前,“啪”地一声糊在柑的脸颊。
“嘶——”柑瞬间睁眼,像被电击的鱼,“谋杀啊?”
“几点了?”千泽压低声音,却压不住雀跃。
“……七点零一。”柑抹了把脸,水珠顺着脖子滑进锁骨。
“走,带我回家。”千泽眼睛亮亮的,像刚擦亮的玻璃。
“这么急?”柑打着哈欠坐起来,“大富大贵、贫民窟还是原始森林,待会儿揭晓。”
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今天,要去翻开柑的那一页未知。
门开时,黄昏的光像一条迟到的邮差,斜斜塞进走廊。
柑先跨进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回来了。”
客厅比千泽想象的还要普通——米色墙纸,老电视,沙发背上搭着一条褪色的针织毯。
空气却凝着一层湿冷的灰,像长久没人掸过的幕布。
沙发里坐着一个女人,三十出头,眉眼和柑有七分像,唇色却淡得发白。
她抬眼,目光像冰锥钉在柑的后背。
然而视线一滑到千泽,冰面立刻裂开,露出客套的微笑。
“是柑的朋友?”
“嗯,我叫千泽,同班。”
女人点点头,笑意却没到眼底。
柑脸色一沉,什么也没说,扣住千泽的手腕往走廊深处拽。
指尖像铁箍,千泽腕骨发疼,却只是顺从地跟上。
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窗框漆皮剥落,透进的天色像被水稀释的墨。
“待着。厕所出门左拐。”
柑声音沙哑,转身去厨房。
门没关严,留一条缝,缝里漏出女人压低的质问:“你带他回来干什么?”
回应只有冰箱门“砰”地合上。
千泽握着易拉罐,冰凉的铝皮贴着掌心。
刚喝一口,眼前突然闪白——
焚化炉的铁门。
凛躺在推车上,白布掀开一角,脸像蜡。
火舌扑上来,千泽喉咙里涌起铁锈味。
他弯腰干呕,柑冲进来,一把扶住他后背。
“过期了?”柑皱眉看生产日期,又摇头,“没啊。”
来不及多想,千泽被半架半拖进厕所。
瓷砖冰凉,他跪在马桶前,胃袋翻江倒海,吐到只剩酸水。
水声哗哗,冲走的不知是饮料还是记忆。
再回房间时,千泽脸色惨白,指尖微颤。
“那是凛?”
他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柑没回答,门口先响起女人的声音。
“午饭好了,柑要吃饭。千泽,先回去吧。”
语气客气得像逐客令。
千泽点头,脊背却一阵发麻。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锁舌“哒”一声,像把世界切成两半。
街角的风突然变冷。
千泽一路狂奔,鞋跟敲地像急促的鼓。
凛家的门铃响到第三声,门开了。
凛的母亲眼角通红,声音哽咽:“凛的同学吧?她……睡着了。”
“睡着了?”千泽心口猛地一空,又迅速被荒谬填满。
“在房间。”女人侧身让路。
窗帘拉得严,只留一条缝隙的光。
凛躺在床上,被子拉到下巴,睫毛在脸颊投下极淡的阴影。
千泽膝盖一软,跪在床沿,额头抵住被角。
眼泪砸在棉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凛……”
尾音还未落地,床上的人猛地睁眼。
“哈?”
一脚踹在他胸口,千泽整个人后仰,撞在衣柜门。
“你犯什么大病?打扰我午睡。”
凛坐起来,头发乱糟糟,眼神比刀还亮。
凛的母亲端着水杯进来,眼角仍红。
“她真睡着了,只是刚才看剧哭过。”
凛翻白眼:“韩剧套路,骗眼泪。”
女人顺势坐下,开始讲剧情,从车祸讲到失忆,从失忆讲到癌症。
千泽摇头表示不感兴趣,女人却讲得兴起,足足一个多小时。
饭桌上,四菜一汤,热气蒸腾。
凛的母亲给千泽夹了块糖醋排骨,笑得温柔:“多吃点。”
千泽嚼着排骨,甜味在舌尖炸开,却压不住心里翻涌的涩。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像有人熄了灯。
离开凛家时,千泽回头望了一眼。
凛站在门口,抱着手臂,月光落在她脸上,轮廓冷而亮。
“回去吧,别又做梦。”
千泽点头,喉咙却像塞了棉。
他转身,夜风卷着落叶擦过脚踝。
远处,柑家的窗户透出一点橘黄,像深海里唯一的浮标。
千泽深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恶心压回胸腔。
明天还要上课,还要面对那条狭窄的走廊,还要确认——
凛真的活着。
他加快脚步,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