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弃医

长烟似雪纷扬，阴风属引呜咽。

仰头乍一望，唯见浩荡天幕如同是盖了层白绸，极尽惨淡的苍白。原以为这苍白会蔓蔓覃覃、爬上辽阔山野，却偏偏被一截横生的松枝挡了去。松枝雄劲苍遒，一柄青幽利剑，锋刃寒芒，直将天地硬生生截作两段迥然极端。

剑身上方，素淡一片，苍苍茫茫;剑身下方，火光燎起，长风烈烈。

有人一袭白裙残破，拖着被灼烧得面目全非的左腿，一步一踉跄地踽踽行来。

风呼啸着，吹得更烈了些。周围火光更是冲天而起，窜到那横生松枝上，似欲将浩瀚天幕也一并焚烧殆尽。

那白裙褴褛的女童，便是那样无力地、不甘地、挣扎地，妄图冲破这熊熊火海，妄图冲破这重重杀机。

可这样无谓的困兽之斗，这样不堪的垂死挣扎，迎来的却只有无尽的绝望。

铺天盖地的绝望，直将天光尽掩、生机尽藏。

簇簇火苗肆意烧燎着双腿，那年仅十岁的稚女蓦地跌撞一步，脱力跪倒于坑洼崎岖的地面。尖石没入膝盖，是钻心的疼。然而下一刻，她竟是不服输地倏尔扬头，磕磕绊绊爬起、一瘸一拐前行，然后，又一次重重摔在满地泥泞上。

如是者数次。

直到她再也无力爬起，连目光也变得模糊不堪。

昏昏沉沉间，她依稀听得有人在叫自己，好像是在叫“女公子”。

她于是微蹙起眉头。不，不是叫她。

那人又唤，唤的是“绫女郎”。

还不是叫她。

那人却依然在唤:“罗刹，罗刹!”

罗刹......

她眉头蹙得更紧。这个名字，似有些熟悉，可更多的，却是陌生。

仍然不是叫她。

她不应。迷迷糊糊间，她感到自己变得轻盈起来，好像有另一个声音苍老而年迈，在良久的静谧后，又突兀响起。那声音，喊的是“阿萌”。

她心里恍惚一下，于是，眼前场景瞬息而变。

她自打记事起便开始学医，而眼前种种景象，分明是七岁那年。

面前年近花甲的老丈一身箬笠蓑衣，白须白发长寿眉，眉目和蔼，问她:“阿萌啊，你可知，为师让你学医，是为的什么?”

她想也不想便答:“当然是为了治病救人啊。”

老丈一敲她的脑袋，叹一声，摇头:“错了”。

“那……”她咬着唇沉吟，一双葡萄似的瞳眸滴溜溜转个不停，“是为了知理明德，修身养性?”

“也不对。”

她干脆放弃，耍无赖道:“不知道，猜不出来了。”却见老丈又叹一声，转身就要走，她一把拉住，“诶?师父，您还没告诉徒儿是为何呢!”

可是，老丈却回过头，平素温和亲切的眼神里第一次不见了慈爱。他的声音幽幽远远，似松林深处，风过松叶的声音，沉静，微凉:“你可知，竭尽全力妄图挽救苍生之人，与杀人如麻草菅人命之人，不过一步之遥。”

不过一步之遥。

女孩子顿时睁大眼睛。震惊与困惑也是第一次如砂砾因风而起般，生生割过心头，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记，然后，满溢在本该如在山清泉般、纯粹无瑕的双眸——便如同自高天飘下的雪，第一次触及地面，沾染上黯淡尘泥。

一步之遥......怎么可能呢？

仁心良善的菩萨，和残暴嗜血的恶魔，又怎能混为一谈？

然而，并无人为她解惑。

眼前画面陡转，花甲老丈也已变作了一位年过而立的道骨仙士。是她不认识的模样。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先生，你可以教我武功吗？”

先生声音平淡无波，问她：“为何要习武？”

“因为......”

二字方出口，眼前一枕黄粱却犹如湖面薄冰般地，骤然起了裂缝，在刹那间支离破碎，不复存焉。

冰碴落地，惊起一梦南柯。

女孩子匆忙回过神，便见面前那老丈如梦境中一般，平静地问她：“为何要习武？”

她怔然望着老丈。

忽然就想起曾经，她一身白布裙，缠着轻绫带，面掩白纱，化名白绫，游走四国各地行医之时。后来她救死扶伤无数，名声如兰杜芬芳，一传千里，民间便称她一声“白绫女公子”，以示敬意。

可再后来，她走的地方愈发多了，见到的人与事，也愈见丰富起来。

——便像是一幅才勾描几笔的画，画上映照出无光尘世，影射出黑白人间。而随着她步步蹒跚艰行，逐渐以步伐描绘出囫囵形状，又以足迹勾勒出精致轮廓，最后，再以飘香药草渲染出鲜活色彩，呈现出缤纷又缭乱的明丽影像。

画上有天幕川景，有泉光云气；画上有奇花异草，有姹紫嫣红；画上有万家灯烛，有人间烟火......却也有民生疾苦，亦有着冷暖炎凉。

她曾看到烽火熊然，狼烟弥漫；她曾看到战鼓擂响，天下纷乱；她曾看到多事之秋，哀鸿遍野；她曾看到白月似钩，大漠如雪；她也曾看到怨声载道，民愤四起......

那是残酷的战争。

而前不久，她就被西戎的将领捉了去，威逼利诱要她供出至毒药方，欲在大齐营盘旁的河里投毒。她坚决不从，于是便有了大火蔓山的一幕。

她想方设法自西戎营地里逃出去，为躲避追杀，便亲自放火阻绝了来时的道路。药粉触地，火势即起，她虽隔断了来路，却也同样地湮灭了退路。她被困火海，幸有师父相救。

正是那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纵是医术如何了得，也救不了自己想要救的东西——天下也好，百姓也罢，甚至是自身——她根本无能为力。

她望进老丈的眼睛。师父的眼睛就像是苍翠松林，蔚然深秀，也同样如深松般，布满了风霜的痕迹。

而自己的眼睛，不知何时也已被雨雪冲刷过了双瞳，更不知桑田沧海几时已变换更迭、幻化成明晰的倒影，交织在清澈澄净的眸光。

她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上缠着层层纱布——却不仅仅是烈火烧伤所致。

那是西戎人为了逼她制出无解剧毒，严刑拷打而留下的累累伤痕。他们硬生生将她十指爪甲掀去，浸于檓水中。十指连心，疼痛自是锥心彻骨。

她永远不会忘却，也不敢忘却。焉知在战乱时，有多少丹心儿郎，有多少红颜女儿，又有多少震世枭雄、铁血英魂，曾遭受过和她一样的劫难？他们甚至比她更不幸，甚至葬身于此。

这痛，曾剥夺过无数同胞的命。

她又怎敢忘却！

她最后抬头，极目远眺，望向那云缭烟绕、峰遮峦掩的远方。

大齐，是她的国啊......而远方的游子，已久未归。

良久的凝望。她终是将目光收回，老丈还在等她回答。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因为......徒儿想学，杀人。”

血海深仇也好，家国危难也罢。她必将踏碎西戎，灭恨雪耻。

话落，如千钧掷地，惊摄人心。

老丈一双眸褶痕深深，却似能洞悉一切，就那样审视般地凝着她，只字未语。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决。

她的心一凉，可旋即却是狠狠一咬牙关，也顾不得双腿伤痛，下榻，“砰”一声跪在地上。她分明是在病中，浑身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似的，脸色亦是苍白，可整张脸却依旧是活力四射。

她仰头，目光像是燃着火，熠熠灼灼，迸发出锐利锋芒。而后双手一合，俯身朝老丈拜下去。从侧可见她毅然决然的脸庞，似带着金石也不可破的坚持：“徒儿恳请师父，传授徒儿武功！”

话音随风，悠悠荡荡，散落到屋外，一声一声，散成千声、万声，在山间回转，久久难绝。

一时，草木作响，虫鸟呜咽，仿佛是起了共鸣。

老丈仍是一言不发看着她，眸色由深化浅，又由淡转浓。原本满目的平静与淡然，倏地就化作了一抹无力地悲悯。那是一种深深、深深的无力。

让人心惊，也让人心碎。

老丈终是起身走出屋去，矫首望着晴空穷极处，那轮被层云遮蔽的红日，最后，嗟然长叹。沧桑而年迈的声音低低地、慢慢地、哀哀地、悠悠转转地，聚成两个字：“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