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四年,转瞬即逝。
当年那个不顾伤口再次撕裂的疼痛,也要跪下央求着师父要习武的小丫头,如今也已练得一袭好身手。
此时已入秋,不时有狂风卷地,扫落黄叶三两,带起人的衣带袍角,翻飞卷扬,吹动几分清寒。可那白衣蹁跹的少女却似浑然不觉,便那样倒立着,八风不倒,雷打不动。她一身劲装随风轻摇,以素带高束的墨发丝缕垂荡地面,如瀑如绸。
少女身形极稳,一手将书压住,一手则抬起翻阅,良久,亦纹丝不动。
忽闻有人唤自己小字,怀岫仰头,便见老丈不知何时已至,正负手慢悠悠踱过来,扫一眼她方才翻阅的兵书,满意地点点头:“阿萌,一个时辰已过,歇息一刻,该练拳了。”
“是,师父!”怀岫闻言,当即一跃而起,收了兵书,抱拳行礼,随即笑道,“师父,用不了一刻,徒儿现在便去打拳!”说着抬步就要走。
“且慢。”不料老丈却是抬手制止,眼见怀岫看来,便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神情。
怀岫顿觉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老丈就收敛起神情,不紧不慢开口:“既如此,看来是精神尚足。那就……”他慢吞吞捋了捋胡须,“先扎一个时辰马步,然后在绕山跑十圈、上下山十趟,练练脚程。三刻内练完脚程,你便可去练拳了。”言外之意,三刻内练不完,还得加练。
怀岫当即哑言。不过很快她又重新打起精神,弹冠振衣,响亮道:“是,师父!”
老丈微颔了颔首,眯眼打个哈哈,负手离去。
怀岫瞪着老丈离开的方向,随后咬咬牙,跨立站好,双膝一弯扎起马步来,手中拿着书与肩齐平,双臂亦是笔直,稳稳翻阅。
转眼已近黄昏,林涧上下,有禽鸟乱鸣,声声喧嚷,杂乱无章。夕阳欲颓,烟霞燃血,燎红一角清霄。
自山尖下视,可见山郭暗沉,樵人时归,雁下芦洲,河岸浮白。
少女连跑带跃冲至山顶,未作停留甫欲转身,余光却蓦地撞进天边的残红。于是,她的身形陡然顿住,不禁怔怔失神,一时,仿佛忘了今夕何年。
大齐……她滞然凝望着,于心中暗暗道,她很快、很快,就能以丹心热血,报国雪耻。
满心赤诚,满心翘懃,漾漾映在明如浴火的双眸,泛起圈圈憧憬的澹波。
怎知头上猛地被人敲一爆栗,怀岫连忙回神欲看,还未寻着人,边听有人的呵斥响起:“发什么呆!再偷懒,绕山跑十圈!”
听此话如此熟悉,怀岫一悚,带目光猝然望到老丈面色不善的脸,险些吓一个趔趄,赶紧抱拳道:“是!师父!”即刻向山下飞速奔去。人影若凫鸿颉颃、金鳞潜波,逐渐隐没在漫漫山雾。
待老丈再一次出屋,只见屋前白影缭乱带起尘土飞扬、黄叶零落,恰似狂风卷残云,顷刻间将万物扫荡成空。
飞沙走石,极尽纷呈,洋洋洒洒,难以将息,竟没由来叫人品出几分荒败,几分凄冷。
白衣带动劲风凌厉似雪,分明是皎且寒,却仿佛能将一切都烧灼起来,然后,化为乌有。
老丈静倚荆扉,眸色中悲悯愈浓,在屋中烛光闪烁下,明明灭灭,却又被屋外婆娑树影隐去,唯余暮色韶光穿过层叠树叶投下,点点斑驳。
夕阳的余晖经过层林筛滤,更显纯粹,披洒在那如脱兔般灵动轻巧的少女身上时,便只剩下霞明玉映的惊绝与风流。
老丈的目光闪了闪,似乎透过这少女,迂回飘忽着,在不经意间,已回到了往昔。可是转瞬间,又似被满山萧索纷扰了心绪,老丈猛地惊醒过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老丈笑了笑。新年旧年,又过几许?
可真是……浮生若梦。
……
不觉已入夜。不知自何时起,小屋前漫垂蕃草已结了层层秋霜,长叶低垂,在泛着枯黄的叶尖上,悄然凝起清露。霜白露坠,竟是比秋夜里的月色还要寒凉几分。露珠滴下,埋进土壤,给无风的夜,更添肃爽之气。
怀岫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她自己。
箫声清越,如水潺潺,如铃叮当,迷离悦耳,沁人心醉。
怀岫看到了自己。自己临溪而坐,一袭略显破旧的杏色衣袍,全无缀饰,面上覆着半块鬼面具,凶神恶煞。可面具下,却可见双眼含笑。
她看着面前的少女。
分明是被面具遮着容貌,举止间,亦是无半点自己的作风,可她就是知道,这少女,是自己。她也不知是为何,却亦没有多想。
杏衣少女朱唇轻启,声音懒懒,比之自己而言,多了几分俏皮灵动,少了几分英气随和。少女迎着箫声站起身,缓缓唱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她唱的是刘邦的《大风歌》。
歌声清朗透彻,似涟漪般浪浪传开,所过之处,一切都无处遁逃。
她唱了两遍,便不再唱下去,只是微微扭头,目光戏谑,不知是望向何方。
箫声也停了,身后的枝丫抖了抖。白衣少年淡漠如冰,踏着星点温润日光,自满树琼枝玉叶间,翩然落下。他手里是一支通体晶莹的排箫——一如他整个人一般,精致夺目,璀璨如珠,冷艳暗雅,矜贵自持。
怀岫瞧着,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和那杏衣少女融为一体,转身,抱臂好整以暇的睨着那白衣少年。她听见自己开口,语调揶揄:“啧啧,惊为天人,丰神如玉,玉树临风,也不过如此了。”
白衣少年一言未发,冷眼看着她。
她无谓笑笑,话锋陡转,煞有其事地叹:“唉,可惜呀可惜。”她打量一眼眼前人,又意有所指地努了努方才少年所在的那截枝干,“这哪里是什么翩翩少年郎,分明跟只猴子似的。”
少年知她是在拿自己说笑,倒也没生气,反是斜倚着树干,懒懒扫她一眼,勾唇哂笑:“这哪里是什么罗刹佳人,分明是个落魄浪子。”他挑眉瞧了瞧她那破旧得已勾出丝线的袍角,将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罗刹佳人,江湖第三杀手,来无影去无踪,面覆鬼面具,身着华裙,不以真面目示人,杀人如麻。四国朝堂通缉,武林望族悬赏,价高至黄金十万两。
“哟。”怀岫一笑,也未再反唇相讥,面具下,她扬了扬眉,“还不赖嘛,现学现卖。”又懒散地拂了拂破烂的袍角,不甚正经地一吹额发,“那没办法。谁叫我绝代佳人、风华无双、萧疏轩举、玩世不恭、风流出尘、倜傥脱俗……我如此厉害,总不好太过张狂。”她毫无负担地自夸,眼波流转间,向少年抛去一个眼神,又颇为嚣张自负的一叹,“唉,哪里料得到,我这条命竟是惊人的值钱,动辄便是十万两的。我也只好稍微低调那么一点……”
怀岫说着,比了个手势,又两手一摊,夸张地摇了摇头:“怎奈何,我竟是这般出类拔萃,武艺卓绝风姿绰约,荆钗布裙亦难掩天香国色,也只好以面具覆脸,挡一挡这一身好风华……”
她倒是说得起劲儿,白衣少年似是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抽了抽嘴角,转身便走。
“哎——”怀岫跟上去,手中拈着根柳条晃啊晃,嘴中道,“这么着急走做什么……景瑛,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我早跟你说过,你这样易怒,不好。气大伤身啊……”
还说个没完没了了?景瑛忍无可忍,偏头瞥了她一眼:“闭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没有生气。”
“噢……”怀岫似笑非笑点点头,张了张口,方想再说些什么话回敬,却顿住,眼珠一转,便无奈叹道,“行吧!你既不承认,便罢了。”她摆出一副无赖模样看着他,眉梢微挑,似是挑衅。
景瑛也懒得再与她计较,只嗤笑一声。
“哎,你说……”怀岫的话未出口,却见景瑛脸色陡然一变。她当即收声,默了默,小心翼翼道:“……怎么了?”
“没什么。怀岫,不过风吹草动就把你吓成这样。出息?”景瑛哼笑一声,却忽地俯身,歪头凑近,嗓音慵懒又散漫,随着吐息自耳畔传来,“不过是我们江湖第三杀手实在才貌双绝,引得一些人……见钱眼开罢了。”他薄唇轻挑笑着,尾音微微上扬,低迷撩人,令人心醉。远远望去,二人交颈私语,间距毫厘,宛若情人,竟是出奇的鸳鸯璧合,叫人好生艳羡。
“哦?”怀岫也未躲闪,讥诮的轻笑,“我当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又有不自量力者,送上门来了。”
她眼中迸出一道暗芒,面露轻视。
“与我为仇者,必杀!”
当今武林皆知,罗刹佳人作为杀手,却是有个古怪的习惯。
她有三不杀——蝼蚁不杀,举目无亲者不杀,与人为善者不杀。
她亦有三必杀——十恶不赦者必杀,作威作福者必杀,与己为仇者,必杀。
“既如此……”景瑛直起身子,“便看你的了,罗刹佳人。”
怀岫一斜唇角以作答,单手抚上腰间,一把抽出藏于腰带中的软剑,手腕一翻,便狠狠朝地上甩去,登时“啪”的一声脆响,扫起无数沙石飞溅,打着旋儿冲至三尺高。
一刹那,电光石火,杀气磅礴。
为免受波及,景瑛脚尖一动,如轻燕般随风而起,悠闲地往后飘了一些距离,手中排箫晶莹如琉璃映彩、流耀含英,在如葱如玉的指尖把玩几圈,慢慢凑到唇边。
“呜——”空灵天籁缓缓流泻,似暖融融的日光拂过千年冰川,如轻飘飘的云烟掠过粼粼虚影——仿佛能看得见般,流转万千光华,昳丽灼目。
可是,听在怀岫耳中,竟是如斯的……熟悉。
是那样那样的美,又是那样那样的熟悉。美得惊心动魄,又熟悉得无以复加。
“呃!”怀岫低呼一声,如大梦初醒一般,意志回笼,才惊觉自己还站在原处。她有些愣神,怔怔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少女。
他们看不见她。
熟悉至极的箫声丝丝缕缕缓经耳旁,穿耳而过——却一分一毫也想不起来。
回望眼前,杏衣少女再次挥剑,剑尖一挑、一卷、一舒,又一震,剑身铮鸣间,六颗个头不小的石子应声飞散开去,迅捷如电,猛地向六棵树梢头砸去,所过之处,带起落叶尘土似雪纷扬,惊起飞鸟振翅齐鸣、匆忙而走。
埋伏在树叶里的六人躲闪不及,当即自枝杈间重重跌下,又狼狈地急急爬起、齐齐冲来,场面竟一时有些滑稽。
眼见六人急掠而来,杏衣少女却仅是邪邪一笑。她飞身而起。动如矫鹰灵狐,转瞬消失不见,敛了声息。而后不过弹指一挥,再现时已是盈盈落足于溪边一块巨石上。
她漫不经心抬手,指尖轻弹。几片落叶随之变戏法似的如利针刺出,似惊雷破空,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不过顷刻,六人皆被撂倒,当场毙命。良久,才有一滴细如蚊足的鲜血,自其脖颈凝出,半晌,亦悬而不落。
万籁俱寂间,尘埃落定。
杏衣少女一掸袍袖,目露不屑,语气嚣狂:“此等喽啰,可不值得我脏了手。”话音散落尘风,洋洋洒洒飘去。
怀岫在一旁看着,麻木而呆板。没有心惊,没有诧异,没有钦佩,也没有惧怕。只是生硬地看着。似乎眼前发生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似乎是家常便饭,似乎是本该如此。
她不禁困惑,这样的熟悉,究竟是从何而来?
眼见白衣少年拿着箫的手已垂了下来。
可风还在吹,箫声也依旧没有停。
怀岫心口没由来地一阵闷,似有什么东西即将呼之欲出。
箫声的旋律愈发熟悉,眼前场景骤然模糊起来,又迅速地后退,一点点远离了视线。当一阵天旋地转,怀岫再次触到脚下的土地,只见面前一座小木屋凭空耸起。她低头,自己又不知何时,再次成了那一身宽袍广袖的杏衣少女。
面前一条溪流将木屋与自己隔开,溪水清澈潺湲,映出少女的模样。没有戴面具,剑眉明眸,年少灵动,正茂风华。正和她自己一般无二。
可她再没心思管自己是谁——面前的溪水一寸一寸变宽,而那一座破旧的小木屋,也正一寸一寸离她远去。
她不由得一阵心慌,疯了般向前跑,不住喊着:“师父!”
然而,小屋的门没有开,没有人出来,更没有人应声。
她忙运起轻功越过溪流,“吱呀”一声推开门,前脚跨了进去。
未等她提腿再走,周遭的一切陡然交替变换。它们被无形的力分割成一条条凌乱的线,纠结缠绕,连绵回环,最终,化作尘泥。
眼前是一片虚无,什么也看不到。
怀岫心中一急,漫无目的地疾速跑起来,正要叫喊——
却听一个年迈沧桑的声音先一步传来:“女娃娃,自何方来?”
是……师父!师父的声音!
她猝然抬头,彷徨地四下张望,急切地喊:“师父,是我啊!是徒儿……师父!”
可是老丈的声音平静而苍白,用和刚才全然一致的语调重复同样的问题。
心绪纷乱间,怀岫骤然清醒,逐渐安静下来。
“自……何方来?”她喃喃自语。不,不对。她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谈何所来?
“我……是谁?”她缓缓如是问,迷茫间,似有明灯闪耀,明明灭灭,指引着人倏尔入梦。
眼前浮现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来,伴随着熟悉的语调。
“既如此……便看你的了,罗刹佳人。”
“啊,是绫女郎!有救了……阿姊有救了!”
“白裙摇,轻绫飘,女公子,丹青貌。回春手,持灵草,百病消,乐陶陶。”
“阿萌啊,为何要习武?”
一幅幅场景、一个个人物,如画般掠过,越来越快,到最后,已然完全瞧不明晰。
杏衣少女不知何时已闭上的眼,此时又蓦然睁开。清凌如水,透彻如镜,明亮如星,映着前所未有的确切与坚定。
她一字一顿地低语,似在说与自己听:“我……曾是白绫,可我如今不是。”
“我曾是怀岫,是罗刹佳人。”
“现在,依然如故。”
她抬眸,微微笑了,一字一句,回答了老丈的问题:“我乃怀岫,迢迢千里而来。”
迢迢千里,可不是吗?前一世,罗刹佳人,踪影难觅;今此生,白绫女公子,周游四方。一路走来,她便是带着这些包袱,漂泊落魄,依无所依,栖无所栖。
未等她自嘲一番,老丈又问:“来之所为?”
怀岫无有犹豫:“无他,唯前世今生之恩仇尔。”
老丈还在问:“长路坎坷,灾厄难免,可曾畏惧?”
怀岫笑了。前途崎岖,极尽凶险,那又怎样?
她回答:“既有决心远征千里,又何惧那漫漫黄沙?”
周围静默一瞬。
然后,老丈大笑起来,笑得豪迈,笑得爽朗,又带着三分慨叹,三分哀叹。
充斥在耳畔,回转久绝。
“好!好一个远征千里,何惧黄沙!”
何惧黄沙?
夜色深沉。怀岫睁眼,自榻上缓缓坐起来。
未曾惧黄沙!
一旁的窗棂一声轻响,被风吹开,摇摇欲坠,晃得厉害。
“大风起兮……”怀岫一动未动,定定看着。
窗外,风蓬远征,孤鸟御风而翔。而她,也将远赴征途。
她无路可退,回头无岸。所以,莫止步。
休说往事苦,莫将生死顾。狂歌啸生平,杯酒敬无畏。
……
翌日的清晨,山上竟起了迷雾。
那一身青灰布衣,作男儿打扮的少女,目光熠烁生辉如冬日惊雷飞火,雷鞭连鼓、灵晔矆睒,竟无端生出几分夺人气势,似夜幕中最耀眼的明星,不容忽视。
那眉目炯炯的少年,在老丈跟前直身长跪,声朗若春日鸣泉,透亮清灵,意气坦荡。
少年说:“徒儿,愿出山!”
【作者有话说(不占字数)】
作者是学生,初三才毕业,也就这个暑假能更新了,到了高中可能就更不了了,但绝不会弃,大家支持一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