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路上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仿佛失了方向的枯叶蝶,在暮色里徒劳地扑扇着翅膀。落熠走在前面半步,校服背包带在肩上不安分地跃动,划出轻快的弧线,仿佛那沉甸甸的书本重量,也被这穿巷的风偷偷托举、窃窃分担了去。落月踩着落熠投下的、被夕阳拉得颀长的影子,听他絮叨赵慧今天化疗的反应。两人的鞋尖,时不时在影子的边界处无声地轻触、分离。
“护士说呕吐轻了些,早上还喝了半碗粥。”他侧过头,恰逢夕阳将最后一点熔金泼洒过来,瞬间为他发梢镀上流泻的金边,连低垂的睫毛尖儿,都缀满了细碎、跳跃的光尘。“我托同学妈妈从老家带了晒干的陈皮,蒸软了煮水,或许能顺顺气。”
落月“嗯”了一声,脚尖随意拨开一粒无辜的小石子。陈皮的气味……那是从前赵慧总泡着喝的。记忆里,她陷在阳台那张老藤椅的怀抱,蒲扇在手中慢悠悠地摇,陈皮的清苦便乘着茶香袅袅而至,是夏末黄昏里最熨帖、最安稳的呼吸。自从病了,连闻见那气味都要蹙眉。落月没说出口,目光胶着在落熠绷直的脊背线条上——那脊背总是挺得像一杆标枪,沉默、固执。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脚步声次第唤醒,昏黄的光晕便如粘稠的蜜糖,在冰冷的台阶上汩汩流淌。落熠掏钥匙的手顿了顿,指腹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钥匙串上那枚旧铜铃——是小时候落月攥在手心、叮当作响的玩物,后来被他郑重其事地串在了这生活的锁钥上:“周末我去兼职,你别总往医院跑,功课要紧。”
“我已经跟老师请好假了。”落月伸手按住他拿钥匙的手腕,指尖猝不及防触到他指节上那层薄茧——上次搬沉重的化疗药箱磨出来的,像覆盖在新鲜伤口上、一层浅淡而执拗的痂。她倏地收回手,指尖残留的粗粝感挥之不去,忙低头佯装整理书包带,耳尖却不受控地,悄悄洇开一小片灼热的红晕。“你篮球队选拔赛不能缺,教练说这次要定主力。”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如同一只骤然睁开的惺忪睡眼。落月还陷在方才走廊光影交错的怔忡里,落熠换鞋的动作已快了一步。他接过她递来的拖鞋,指尖不经意掠过她手背的肌肤边缘,带着室外浸染的凉意,像一片提早飘落的、带着霜气的秋叶,轻轻覆了上来。鞋柜上的玻璃罐里,还囚禁着去年秋天拾掇的梧桐叶。
客厅只开了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在地板上无声洇开,像谁失手打翻了一小罐粘稠的蜂蜜。赵慧的房间门虚掩着,断续的咳嗽声裹着细碎的痰音,像钝锯在朽木深处艰难拉扯,断断续续地、执拗地钻出门缝。落熠脚步顿了顿,转身没入厨房的阴影。冰箱开门时发出沉闷而固执的嗡鸣,他下意识侧身挡了一下,仿佛那无形的寒流是有生命的触须,会惊扰门内病榻上脆弱的安宁。
“妈今天喝粥了吗?”落月放下书包,声音轻得如同怕惊散了空气中悬浮的、微不可见的尘埃。
“嗯,我中午回来热过,加了点碎瑶柱。”落熠端着两杯水出来,将其中一杯轻轻搁在她手边的茶几上。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眉眼的轮廓,方才在走廊光影里那份灼灼的专注被悄然稀释,沉淀下来的,是少年人惯常的、带着薄雾般沉静的面容。“晾了会儿,温的。”
落月指尖刚试探着触及温热的杯壁,赵慧的房门便“吱呀”一声。落熠几乎是弹射般起身,步子迅疾地越过她,稳稳挡在她身前半步的位置,像一株在疾风中骤然拔节、舒展开枝叶的年轻乔木,本能地,想为身后的人拦下所有未知的风雨。
赵慧裹着单薄的外套倚在门框,鬓角碎发散乱,目光疲惫地在两人之间游移,最终锚定在落熠身上,声音里浸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小熠,过来帮我拿药。”她的手无力地搭在门框上,指节泛着失血的青白,落月忽然想起从前,赵慧灵巧的手指如何穿梭在她发间编结发辫,指尖总缠绕着护手霜温软的茉莉甜香。
落熠应声走过去,衣摆在擦过落月手背时,留下一道极轻、极短促的凉滑触感。很轻的一下,却让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水杯,杯壁的温热固执地渗入掌心,仿佛要努力焐热那转瞬即逝的冰凉。
厨房传来窸窣的、如同某种小型啮齿动物在暗夜活动的细响——是撕开药盒铝箔纸的声音,接着是温水注入杯底时,那小心翼翼、近乎屏息的轻叹。落月坐在沙发上,目光凝滞在墙上悬挂的全家福——照片里的落熠才到她鼻子,高举着蓬松如云的棉花糖,笑得虎牙粲然,糖霜顽皮地沾在嘴角;她站在旁边,小手紧紧攥着他衣角。那时赵慧的笑容饱满而明亮,眼角的细纹里仿佛盛满了流淌的阳光,全然不似如今,总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潮湿的雾霭。
“发什么呆?”落熠不知何时已悄然归来,手里拿着个苹果,刀在他指间灵巧地旋了个优雅的圆弧。薄而匀称的苹果皮连缀成一条不断延伸的、莹润的银带,在灯光下流淌着微光。他忽然停下手,“上次你说喜欢吃带皮的,我削得厚些?”
落月摇摇头,瞥见他耳后那片被发丝欲盖弥彰遮掩着的小小红痕——白天练球时被队友指甲刮蹭的战利品,想必是怕赵慧看见。“没什么。”她低头喝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熄耳廓那一片顽固的、低烧似的余温。
他把切好的苹果块码进素净的白瓷盘里,轻轻推至她面前。叉起一块递来时,指尖又一次准确无误地、短暂地擦过她的指腹。这次落熠没有立刻收回手,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手腕内侧那片细嫩的皮肤上——那里有道浅淡的疤,是小时候他骑自行车带她,她没坐稳摔在石阶上留下的印记,一道凝固在时光里的、微小而私密的痛楚。他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个悬在舌尖的字眼,最终只是将那枚清甜的果块,更近地推向她的手边。
“明天……”他刚开口,就被赵慧房间骤然爆发的、更急促猛烈的咳嗽声硬生生斩断——那声音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撕裂掏空。两人同时屏息凝神,落地灯的光晕里,空气仿佛骤然凝固成坚硬的琥珀,连窗外絮絮的风声,也识趣地压低了它的喉咙。
落熠最终只是默然收回手,将剩下的苹果块囫囵塞进自己嘴里。咀嚼声在这被咳嗽声和寂静轮番挤压的客厅里,显得异常空旷而清晰。“早点睡吧。”他起身时,衣摆再次拂过她的膝盖,带着室外残留的凉气,以及少年人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
落月望着他融入房间门框的背影,手中的苹果块在指尖渐渐褪去了暖意。窗外的风卷着落叶的残骸掠过玻璃,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谁在夜色深处,用指节一遍遍,耐心而徒劳地叩击着透明的屏障。她低头看向茶几上那盘苹果,有一块的边缘,残留着极其微小的、新鲜的齿痕。
走廊的灯在她起身时驯服地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温柔地包裹上来。落熠房间的门缝里,依然固执地透出一线微弱而清醒的光芒,她在黑暗中驻足片刻,那线光始终亮着。
楼梯拐角的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盛着清水的玻璃瓶,两枝新折的桂花斜倚其中——是今天放学时落熠顺手折的,说桂花香能驱散、或者至少是温柔地覆盖一下医院那无孔不入的消毒药水气味。此刻,甜暖的桂香乘着晚风的翅膀悄然潜入,与客厅里徘徊不去的淡淡陈皮清苦气息,在寂静的空气里,无声无息地缠绕、交织,拧成了一条看不见的、坚韧而温柔的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