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缝隙漏进一线稀薄的晨光,淡得几乎没有温度,小心翼翼地匍匐在书桌一角。空气胶着般凝滞,裹挟着夜气未散的清冽,整间屋子沉溺在一种将醒未醒的朦胧里。唯有书桌上那只削尖的铅笔,在摊开的几何习题本上发出规律的、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是这片寂静中唯一清晰的刻度,丈量分秒。
门轴发出一声轻细如叹息的呻吟,落熠的身影挤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清瘦的个子裹在蓝白校服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筋骨感。他径直走到书桌边,将书包卸在椅子上,动作带着晨起特有的滞涩。
落月正埋头在作业本上划着几何辅助线,铅笔尖的沙沙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忽然,桌角几不可察地一震,一粒小小的硬糖,裹着浅黄色、棱角被压得有些皱的玻璃糖纸,被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推了过来,恰好停在晨光铺就的那一小片浅金色绒毛里。糖纸的褶皱,像是被谁在口袋里反复摩挲、捂了许久留下的印记。
“又来……”落月嫌弃地瞥了眼那皱巴巴的糖,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牵起一丝微妙的弧度。
“妈买的,给你顺了一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如同晨风吹过未干叶片的簌簌低语。
“你的意思是……这糖不经意的进入你手里,再从厨房不经意的来到我卧室?”
“……”
赵慧总爱给落熠带糖,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些糖果的终点,总是落月的掌心。
落熠的视线在落月手边的作业本上匆匆掠过,随即转身便走。厨房里传来他拧开水龙头冲洗杯子的哗哗水声,瞬间淹没了空气里那点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涟漪。落月停下笔,指尖捻起那粒糖。隔着薄薄的糖纸,内里的硬块传递出一种温润的触感。剥开,放入口中,清冽的香味瞬间弥漫开来,然而舌尖尝到的,却是一种模糊不清的、沉甸甸的温热,悄然在心湖投下石子。
日子如同走廊尽头那扇永远敞开的旧窗,任凭风携着尘埃与光阴进进出出,无声无息。那天放学的铃声余韵刚歇,空气里还浮动着粉笔灰和少年人蒸腾的汗气。落月抱着几本厚重的习题集,刚转过楼梯拐角,便被几条横斜的影子拦住了去路。
“哟,走这么快?”为首那个高个儿男生咧开嘴,笑容里掺着不怀好意的砂砾,堵在狭窄的通道中央。他身后跟着的两人也挤上来,像几堵移动的墙,将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仿佛也凝滞在半空。落月下意识地后退,脊背猛地抵上冰冷粗糙的墙壁瓷砖,寒意刺骨。
“让开。”一个声音突兀地切进来,薄冰碎裂般清冷。落熠不知何时已挡在落月身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骤然拉满、绷紧到极限的弓弦。校服外套下的肩胛骨清晰地凸显出来。
高个男生嗤笑一声,伸出手指,挑衅般地点向落熠的胸口:“小屁孩儿,少管闲事。”指尖几乎要戳到那枚冰冷的校徽。
就在那一瞬,落熠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挤压得毫无血色,皮肤紧绷,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虬结凸起,如同几根用力过度、濒临崩断的弦。那拳头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凝聚了全身的力气,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钉在原地。他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刀锋,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挡在落月身前的身影,像一堵骤然拔地而起、沉默而固执的墙,投下浓重的阴影。
“嘁,没劲。”那高个儿男生似乎也觉得索然,撇撇嘴,肩膀重重撞开落熠,带着同伴懒洋洋地晃了过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拖出长长的、空洞的回响。
落熠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拳头紧攥,指节白得刺眼,如同刻在皮肤上的沉默印记。许久,他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肩膀几不可察地垮塌下去一丝弧度。他转过身,目光在落月脸上飞快地一扫,如同羽毛掠过水面,瞬间又迅速垂落。
“没事了,姐。”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他沉默地弯下腰,帮落月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手指拂过书页边缘时,那绷紧的惨白还未完全从指关节上褪去。
那晚,窗外下起了雨。起初是细密的沙沙声,温柔地舔舐着玻璃窗,后来渐渐汹涌,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敲碎。寒意顺着窗缝无声无息地钻进来,浸透了薄被。落月蜷缩着,骨头缝里却像燃着一簇簇看不见的火苗,冷热交替地炙烤着她。喉咙干得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钝痛。意识在昏沉的高热边缘浮沉,如同巨浪中一片飘摇的叶子。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昏黄的光晕沿着门框边缘流淌进来。落熠的身影嵌在那道光里,端着水杯,脚步放得极轻。他走近,俯下身,额前柔软的碎发扫下一点阴影。他轻轻托起落月滚烫沉重的头,动作带着一种生涩的小心翼翼。温热的杯沿小心翼翼地贴上落月灼烫干裂的嘴唇。温热的水流裹挟着微苦的药味,缓缓浸润了喉咙里的焦渴。
“慢点。”他低声说,声音被窗外滂沱的雨声模糊得近乎耳语,却清晰地落在她耳中。落月闭上眼,顺从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水。就在这短暂的安静间隙里,一种异样清晰的触感猝然降临——他托着杯沿的指尖,带着少年人温热的微潮,不经意地、短暂地蹭过了落月的下唇。那一小片皮肤像被极微弱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颤。落月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他的眼神在昏昧的光影里显得异常深浓,不复平日的清澈见底,像一颗太妃糖在掌心里捂得太久,糖衣融化,流淌出滚烫黏稠的琥珀色糖浆,带着灼人的甜意和某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窗外的暴雨凝固了。他托着杯子的手依旧稳稳地停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有喉结极其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吞咽着什么滚烫而沉重的东西。那细微的滚动,竟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青涩危险的张力,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狠狠磨过,沉沉地撞进落月的耳膜,激起更深更广的回响:
“姐姐,糖…还甜吗?”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得喧嚣无比,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猛烈拍打着玻璃。那粒早已融化的太妃糖,它清冽纯粹的滋味早已消散在某个遥远的清晨。此刻,落月的舌尖却泛起一种全然陌生的、滚烫的甜味,带着隐秘的焦灼,一路烧灼到心底最深处,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落月望着他眼底那片融化的、粘稠的太妃糖色泽,忽然间,清晰地尝到了那粒被他藏在口袋里、小心翼翼捂了十几年的糖——那早已在体温与时光中悄然变质、蕴藏着滚烫秘密的滋味,正无声地在她的味蕾上化开,沉重而粘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