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雨

雨下得蛮横，校园里一切都模糊了，仿佛世界被浸透在灰暗的水墨里。第二天，落月的烧迟迟不退。放学，落月趴在落熠背上，高烧的混沌中，只感到他校服后背透出的温热，还有耳畔他沉重却努力压抑的喘息。雨点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小石子滚落。落月的脸颊贴着他颈后微凉的皮肤，那里沾着雨水，也渗着汗意。落熠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踏碎地上浑浊的水洼。

“快到了。”他的声音闷闷的，穿过雨幕，贴着落月的耳朵，带着安抚的微颤。

就是那一刻，教学楼屋檐下昏黄的灯光刺破雨帘，不偏不倚照亮了班主任愕然定住的脸。她手中那把收拢的伞，伞尖还在滴着水，在地上洇开一小滩深色的印记。她的目光，像探照灯，直直钉在他们身上，尤其凝在落熠微微偏头、嘴唇无意间轻轻碰触到落月滚烫额角的那个瞬间。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只有雨声哗然。落月看见班主任镜片后那双眼睛里的震惊，迅速凝固、下沉，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寒潭。她没说话，只是推了推眼镜，那细微的声响，在震耳雨声里竟也清晰得刺耳。她转身，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暗影中，留下一种比雨水更沉重的冰冷，悄然裹住了落月和落熠。

“姐弟”——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全校的舌根上，滚烫得嘶嘶作响。它们从那个冰冷的雨夜开始发酵，迅速膨胀，如同雨季墙角疯狂蔓延的霉斑，带着黏腻潮湿的气息，无声无息地爬满了每一条走廊、每一个课间的角落。低语、窥探、刻意回避的目光，无处不在。早读课桌肚里，不再有温热的牛奶；篮球赛喧嚣的场边，落月握着落熠的水杯，指尖冰凉，里面干干净净，再也不敢偷偷藏进那两勺甜蜜的糖。他们成了校园里最沉默的孤岛，被无形的潮水围困、隔离。擦肩而过时，空气凝滞如铅块，连一丝目光的交错都成了奢侈又危险的试探。

风暴最终席卷至医院洁白的病房。母亲赵慧坐在床边，沉默地削着一个苹果，长长的果皮垂落下来，像一条了无生气的蛇。旁边床头的手机上，呈现出班主任发消息的界面，还有一个小时多的语音通话。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冰冷的气味。落熠站在稍远处的窗边，侧脸对着她们，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他像一尊凝固的剪影。母亲终于削完了苹果，轻轻放在床头柜的瓷盘里。然后，毫无征兆地，她拿起落熠刚刚给落月倒水喝过的玻璃杯——杯壁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啪嚓！”

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开，惊得落月心脏猛地一缩。那无辜的玻璃杯在赵慧脚边绽开一地狼藉的碎片，在惨白日光灯下折射出无数道冰冷、锐利的光芒。几片细小的碎屑甚至溅到了落月的拖鞋边上，带着一种突兀的凉意。赵慧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平时温和的眼睛，此刻像燃着冰冷的火，直直地刺向落月。她伸出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尖正对着病房的门。

“滚出去。”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割裂空气的寒意，清晰无比地钉入死寂的病房。“立刻，给我滚出去！”

这三个字，砸得落月耳膜嗡嗡作响。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眼前母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陌生面容，还有她指尖所指的、那扇象征着驱逐的白色房门。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落月僵硬地站起来，脚步虚浮。转身的瞬间，目光本能地、绝望地投向窗边的落熠。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是在落月看向他时，极其艰难地、极慢地转过了脸。门在落月身后被猛地拉开，就在门轴转动、即将吞噬掉所有光亮的最后一条缝隙里，落月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苍白的脸——那双总是带着少年明朗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干涸的枯井，映着病房里惨白的光，里面盛满了落月无法解读、却足以将她彻底溺毙的惊痛和绝望。

那扇门终于在落月背后沉重地合拢。

“咔哒”一声，锁舌弹入锁扣的声音，沉闷得如同心脏坠地。它隔绝了病房内那片惨白的光亮，也隔绝了落月所熟悉的、属于落熠的最后一点气息。走廊的顶灯昏暗，投下落月孤零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紧贴着冰冷光滑的地面。脚边似乎还残留着玻璃碎屑那微弱而锋利的触感，提醒着方才那场猝不及防的粉碎。世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声音，只剩下门轴转动时那滞涩的、巨大的余响，还在落月耳蜗深处轰鸣、震荡，一声声，沉重得盖过了窗外的风雨，盖过了血液奔流的鼓噪，成了此刻唯一的、震耳欲聋的绝响。

门彻底关上了。那最后一线光亮中映出的苍白面孔，像一道深刻的烙印，烫在落月的视网膜上，也烫在心上最软弱的角落。它不再仅仅是弟弟的脸，它凝固了，化作了横亘于他们之间、冰冷坚硬、无法泅渡也永难跨越的深渊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