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叶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抖着,像无数双枯瘦的手在抓挠灰蓝色的天。枯黄的叶梗蜷在窗台上,像被野火烧焦的蝶翼,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十七年前,产房里,李安晴的惨叫声撕心裂肺,汗水浸透了散乱的发丝。她攥紧床单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甲在布料上刮出细碎的裂帛声。走廊长椅上,陆明城正低头刷着手机短视频,外放的嘻哈音乐混着产妇的呻吟。护士第三次来催他签麻醉同意书时,他忽然起身踹翻垃圾桶:"吵什么吵!"
昨夜淤青在小腹叠加出紫黑蛛网,每次宫缩都像被烙铁碾过伤口。当胎儿头颅娩出的瞬间,她恍惚看见探视窗外闪过熟悉的驼色风衣——那是他上周掐她脖子时,被她抓脱线的衣角。新生儿的啼哭中,李安晴苍白的指尖垂落在血泊里。
李安晴是落月亲生母亲,非常温柔。几个月后她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玻璃,霜花在指腹下簌簌碎裂——那是她昨夜呵出的雾气凝成的,冰棱细得像缝衣针,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摇篮里的落月还睡着,眼睫上的泪珠没干透,在眼睑下方积成一小片浅痕,像雨后花瓣上未滚落的水。三个小时前陆明城摔门而去时,孩子被那声巨响惊得猛地睁眼,哭声瞬间炸开,尖利得像被踩住的猫。李安晴抱着她在房间里来回走,手臂晃得发酸,嘴里哼的却是陆明城当年求婚时唱的调子。那时他站在铺满玫瑰的露台上,吉他弦弹错了音还傻笑,如今这旋律裹着玻璃渣,硌得她喉咙发紧。
她低头看手腕,淤青是昨夜新添的,紫红色的指痕一圈圈叠着,在苍白的皮肤上拧成条扭曲的项链。浴室镜柜最下层藏着三盒安眠药,铁盒上的标签被指甲抠得模糊。这半年她跑了五家医院,每次挂不同的科室,医生问起就说失眠,攥着处方单出门时,手心的汗能把纸浸透。挨打后的夜里,她就从药板上抠两粒出来,塞进梳妆台的绒布盒子,像松鼠往树洞里藏坚果,一粒一粒,攒着过冬的底气。
她突然转身走向梳妆台,檀木梳放在珐琅盒里,柄上的雕花被摸得发亮。梳齿穿过长发时,挂住几缕打结的发丝,扯得头皮发麻。从前陆明城总爱从身后圈住她,手指穿过这头长发,说像他在苏州见过的绸缎,滑得能接住月光。后来他酗酒晚归,揪着这头发把她往卧室拖时,绸缎就成了勒脖子的绳,勒得她舌尖发苦。
胭脂盒是母亲留的,螺钿面在光线下泛着虹彩。她用指尖蘸了点,往脸颊上拍,膏体干硬,在苍白的皮肤上晕开时,真像雪地里溅了点血。结婚时那支口红躺在首饰盒底层,珊瑚色早就褪成了暗粉,膏体在中间断过,用唇线笔勉强粘过,涂在唇上时,断裂处的棱角刮得唇纹生疼。镜中的女人,眼角的淤伤用粉底盖了三层,仍透出青黑色的阴翳。
药片倒在掌心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小时候跟母亲去庙里求签,竹签在筒里摇晃的动静。她突然想起老家后山的蒲公英,春末开得漫山遍野,母亲摘一朵给她,一吹就散作无数小绒毛,乘着风飘向远处,像天上掉下来的小月亮。
摇篮里的落月翻了个身,小嘴咂了咂。李安晴跪下来,额头抵着婴儿温热的额头,孩子的呼吸拂过她嘴角的结痂,痒得她睫毛颤了颤。“月月要乖,别学妈妈……”她把温好的奶瓶塞进女儿手里,硅胶奶嘴被含住时发出轻微的吮吸声,“你的人生才刚开始,要像野草那样活,往石缝里钻,往太阳底下长。”
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里淌进来,在地板上积成一道银色的溪。她赤脚踩上去,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像踩进初冬的河水。数不清的白色药片倒在玻璃杯里,就着隔夜的冷茶咽下去,苦味在舌根炸开时,远处传来汽笛声——是童年时长江上的轮渡,呜鸣着从雾里钻出来,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
浴缸里的水漫过胸口时,她看见瓷砖上自己的倒影。十五岁的李安晴坐在师范学院的琴房里,白裙子沾着粉笔灰,手指在琴键上跳,《月光奏鸣曲》的旋律漫出窗外,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打拍子。陆明城就站在窗外的梧桐树下,举着台旧相机偷拍,镜头反光晃得她睁不开眼,他却在树影里笑得露出虎牙。
水淹没鼻腔的瞬间,窒息感涌上来,天花板上的霉斑在眼前旋转,渐渐化作一片星河。有双手轻轻托住她的后颈,温温的,像母亲来接她放学时,搭在她肩上的手掌。涟漪慢慢平息,水面上漂着半截珊瑚色口红,膏体裂开的地方吸了水,胀得像瓣揉碎的杜鹃花。
破晓时陆明城踹开浴室门,酒气混着晨光涌进来。李安晴的长发在水里铺展开,墨色的,像池底疯长的水藻,睡袍的衣带在水面浮着,白得晃眼。他僵在门口,看见她的脸浸在水里,睫毛上还挂着气泡,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像从前那样对他笑。这时隔壁的落月突然哭起来,哭声尖得像把刀,一下下劈开刚亮起来的黎明。
后来陆明城总跟人说,那天浴缸里的红不是血,是李安晴打翻的胭脂。
可每个满月的夜里,他总能听见,梳齿刮过头皮的声响,咔嗒,咔嗒,在空屋子里荡着,像谁在数着倒计时的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