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暖气好似生了锈的旧钟,明明挣扎着运转,却驱不散角落里的阴寒。落月把自己蜷缩在最后一排书架的阴影里,像被黑暗吞噬的剪影。面前摊开的数学试卷,三道题墨迹寥寥,笔尖悬在半空,如风中残烛般颤巍巍,眼前反复晃过落熠在病房门口,那双像被暴风雪熄灭的眼,黑黢黢的,没了半点亮光。
她开始掐着秒表躲他。清晨,天还黏在夜的黑里,她就提前半小时出门,绕远路避开他惯常等她的巷口,那巷口的老槐树,像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过无数次他们并肩的清晨。放学铃声刚挣脱束缚,她便攥着书包往图书馆冲,连值日生招呼都不敢应,仿佛那声音是沾了水的棉花,一碰就会陷进去。有次在楼梯间撞见他抱着篮球上来,篮球上还沾着操场的灰,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钻进消防通道,心跳撞在冰冷的铁门上,震得指尖发麻,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啃噬。
课本上的公式渐渐变得模糊,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定理,如今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雾蒙蒙的。她盯着“相似三角形”的例题发呆,突然想起小时候,落熠把她举过头顶,看邻居家屋顶的积雪从瓦片上滑下来,雪片像羽毛,悠悠荡荡。他说:“姐,你看那雪像不像奶油?等我长大了买一冰箱给你吃。”那时他的睫毛上沾着雪粒,笑起来眼睛亮得像融了星光,把冬夜都烫出个洞来。
窗外的天色暗得不讲理,六点刚过,铅灰色的云就像压城的大军,沉甸甸地罩下来。落月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按出浅浅的月牙印,像把心事都摁进了书里。刚走到图书馆门口,冷风就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像小刀子往骨头缝里钻,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抬头就撞进一双通红的眼,红得像烧红的炭,要把雪都烤化。
落熠站在门檐下,羽绒服的帽子没拉上,碎发上沾着未化的雪,像落了层薄薄的霜,整个人裹在冷硬的寒气里。他手里捏着个保温杯,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都绷起来,显然等了很久,把雪都等成了冰。
“躲够了吗?”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狠狠磨过,带着血糊的糙感。
落月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冰凉的玻璃门上,玻璃的冷意透过衣服渗进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我在复习。”
“复习需要每天从后门溜进溜出?”落熠往前走了一步,雪花落在他肩上,很快就被体温焐化,变成小水珠,顺着衣料往下滑,“需要看见我就像看见鬼?”
图书馆的管理员在远处整理书架,塑料书脊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落月别过脸,盯着地面上交错的鞋印,那些鞋印像凌乱的五线谱,写满了她不敢碰的心事:“我们以后……保持距离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是因为赵慧说的话?”落熠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压抑的颤抖,像被掐住喉咙的兽,“就因为我们没有血缘?”
落月猛地抬头看他,他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把黑眼珠缠成个血色的茧,那里面翻涌着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把空气都泡成了苦水。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那些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的话,此刻像冻住的冰碴,硌得人生疼:“因为我是仇人的女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刻意放得很平,像冬天湖面结的冰,硬邦邦又冷冰冰,“你妈养我,是为了折磨我;你对我好,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是谁。”
落熠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被抽干了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手里的奶茶杯“哐当”掉在地上,盖子崩开,热奶茶混着珍珠泼出来,在雪地上烫出一个深色的印子,很快又被新落的雪盖住,只留下褐色的糖渍,像道结痂的疤,触目惊心。
“仇人?”他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破碎的气音,像玻璃渣子在碾,“姐,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当我是傻子吗?”
“我爸喝醉了酒才撞的人,”落月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逼自己说出更狠的话,血珠在指甲缝里打转,“赵慧没说吗?他是酒驾!喝得酩酊大醉,连红灯都看不清!你爸是被一个醉鬼害死的,我就是那个醉鬼的女儿!”
落熠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句话烫到,黑眼珠缩成个小黑洞,要把人吸进去。他死死盯着落月,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那又怎样?”
“怎样?”落月突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涌出来,成串成串地掉,“你妈在太平间外守了三天三夜,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她是要我活着赎罪!你对我越好,就越打你妈的脸,越对不起你那个连全尸都没留下的爸!”
“不准你这么说!”落熠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烫得惊人,像烧红的烙铁,“我爸要是活着,绝不会让我们这样!他最疼小孩了,他会……”
“他死了!”落月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尖锐得像玻璃碎裂,噼里啪啦地扎人,“被我爸撞死了!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雪越下越大,鹅毛似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扑棱棱地往人身上撞,很快就在两人肩头积了薄薄一层,把他们裹成两个雪人。落月看着他通红的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她转身就往雪地里跑,羽绒服的拉链没拉好,冷风灌进怀里,冻得骨头缝都在疼,像有千万根冰针在扎。
“落月!”他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声音被风雪撕得粉碎,零零落落地飘在风里。
她没有回头,只是拼命往前跑,直到图书馆的灯光彻底消失在身后,像被黑暗一口吞掉,直到肺里灌满了冰冷的空气,像要炸开一样,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冰碴子。雪落在脸上,融化成水,混着眼泪滑进衣领,冻得人刺骨地疼,像是命运在往她脖子里灌冰。
分开后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日历上的数字像跳格子的蚂蚱,一天天变薄。落月的世界也跟着变得单调,教室、图书馆、出租屋,三点一线,像被装进了个透明的盒子,闷得人喘不过气。她搬出了那个住了十几年的家,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间,赵慧来电话她从不接,发来的信息也一概不看,像把那些牵挂都锁进了抽屉,蒙上灰。
偶尔在校园里远远看见落熠,他总是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得很快,背影瘦了不少,像被风刮瘦的树,晃晃荡荡的。有次在食堂打饭,她听见隔壁桌的男生说,落熠最近在球场上像疯了一样,抢篮板时被人撞得眉骨开裂,流着血还不肯下场,血把球衣都染红了,像朵绽开的恶之花。
落月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颤,米粒掉在桌上,她低下头,假装没听见,可那些话像小虫子,顺着耳朵往心里钻,痒得难受又疼得厉害。
周三那天,医生找落熠谈了话。落月是在去医院送笔记时偶然听见的,走廊尽头,穿白大褂的男人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把小锤子,一下下砸在她心上:“最多还有三天,做好准备吧。”
她捏着笔记本的手指猛地收紧,封皮上的塑料膜被按出褶皱,像把心事都揉皱了。转身时撞见落熠,他眼底的青黑比上次更重,像熬了几夜的墨,看见她手里的笔记本,喉结动了动,声音沙得厉害:“她总问你复习得怎么样。”
落月把笔记本塞进他怀里,转身就走,像逃,怕多待一秒就会心软。
“明天来看看她吧。”落熠在身后说,声音很轻,像飘着的羽毛,“她昨晚又说胡话,拉着护士的手喊你和我的名字。”
落月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可心里的弦却被拨得嗡嗡响。
第二天下午,她还是去了医院。病房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暗,像个被遗忘的角落。赵慧躺在床上,呼吸浅得像随时会断,像盏油尽灯枯的老油灯。落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枯瘦的手腕上突出的骨节,像干枯的树枝,突然想起小时候被热水烫了手,赵慧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眼泪掉在她手背上,烫得像火,能把冰都融了。
“月……”赵慧突然睁开眼,眼神比前几天清亮些,像回光返照的烛火,“你爸……那天喝了酒……”
落月的心跳漏了一拍,像断了线的风筝,猛地往下坠。
“警察后来查了……”赵慧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挠得人难受,“他跟工头吵架,被辞退了,还被扣了工资……”她喘了口气,指节微微动了动,像在抓什么,“他不是坏透了的人……只是那天太郁闷喝了酒消愁……太苦了……”
落月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像朵悲伤的花。
“但他错了……”赵慧的眼泪也跟着淌下来,顺着皱纹往脖子里流,“喝了酒就不该开车……毁了两个家……”她看着落月,眼神里全是歉疚,像背负着山一样重的债,“我养你这些年,一半是恨,一半是……舍不得……”
落月别过脸,望着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雪光,白惨惨的,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满心的话都化成了堵在嗓子眼的石头。
这时落熠端着温水走进来,看见落月,脚步顿了顿,像被施了定身咒。赵慧忽然攥住落月的手,又扯过落熠的手腕,把两人的手叠在一起。她的手很凉,像冰碴子,力气却意外地大,像要把两人的手焊在一起。
“你们……别学我……”她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眼泪模糊了视线,像蒙了层雾,“别被恨困住……”
落熠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回握,像春天的种子要发芽,落月却像被烫到一样抽回手,猛地站起身:“我该回去复习了。”
她几乎是逃着离开病房的,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呛得她直咳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走到医院门口时,雪还在下,落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像谁在哭。
落熠追了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她,没说话,身影被雪衬得格外孤单。
落月也站着,雪花落在她睫毛上,融化成水,视线变得模糊,像蒙了层纱。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冬天,赵慧把她和落熠裹在同一条毛毯里,坐在火炉边烤红薯,红薯的甜香混着煤烟味,是她童年里最暖的记忆,暖得能把冰雪都捂化。
原来有些债,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变成了剪不断的牵绊,像老树上的藤,缠着枝桠不肯放。只是这牵绊里裹着太多血与泪,像此刻漫天的风雪,分不清是冷,还是藏着即将消融的暖,让人又怕又盼。
落熠突然朝她走过来,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的睫毛上沾着雪,像戴了层白纱,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苦,像被刀割的伤;有挣扎,像困在网里的鱼;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光,像暗夜里的星,微弱却执着。
雪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世界被染成一片白,像张空白的纸,等着书写新的故事。但或许,等雪化了,等病房里那盏灯彻底熄灭后,有些东西会跟着清明起来,像冰雪消融后的大地,露出原本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