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慧的笑声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绞碎,她蜷成虾米般的弧度,枯瘦的指节深深抠进床单,像要攥住最后一丝力气。暗红的血沫从嘴角沁出,在惨白的枕套上洇开,像极了雪地里被碾碎的红梅,艳得凄厉。
“我捡你回来……”她喘息着,声音薄如蝉翼,却裹着淬毒的冰碴,“从来就不是因为好心。”
落月的心脏骤然停跳,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连窒息都成了奢侈的钝痛。
“陆明城……他撞了人就逃……”赵慧咳着,血沫黏在干裂的唇上,像凝固的痂,“法医说,小熠他爹被撞时还有气……是硬生生淌干了血才断气的啊!”她突然拔高声音,带着血的腥甜撞在墙上,又弹回来,碎成无数尖利的玻璃碴,“我抱着刚出生的小熠,在太平间外守了三天三夜,他爹那张脸……被车轮碾得连轮廓都没了……”
她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眼底却翻涌着濒死的灰败:“我在车祸的沙丘旁看见了襁褓的你,把你抱了回去,你爹自首后给了我张写着你名字和生日的纸——离他爹的忌日,只差三天。”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扎在落月脸上,“我想,这是老天爷递来的刀。我要养着你,让你这辈子都活在他的阴影里,让你看着小熠就想起那摊血,让你替你那杀人犯爹,一分一厘地偿命,赎罪”
落月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白,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碎片突然破土而出,在她脑海里疯狂厮杀——
她想起无数个黄昏,赵慧对着她的作业本失神,笔尖悬在半空,墨滴在纸上晕开小小的黑洞。有次她踮脚去看,见母亲写了一半的“落”字旁边,有个被反复涂描的“陆”,像道狰狞的疤。她一靠近,赵慧的手猛地一颤,墨团瞬间将那字吞没,像在掩埋什么见不得光的罪证。
她想起落熠从不说“父亲”。那次作文课写《我的爸爸》,全班笔尖沙沙,只有他趴在桌上,铅笔尖戳破了三张纸,最后交上来的作文通篇写篮球教练,字里行间全是刻意避开的空洞。她那时只当他闹脾气,如今才懂,那两个字在他心里,是被车轮碾碎的血肉,一碰就会疼得蜷缩成一团。
还有她自己,总在喧闹人群里突然心悸,看落熠对着旧照片发呆时会莫名发慌,原来那不是错觉,是命运早就在她骨血里刻下的符咒,日夜提醒她:你偷来的每分每秒,都是用别人的命换来的。
“可我看着你们长大……”赵慧的声音突然软了,像被雨水泡烂的棉絮,眼泪混着血沫滚下来,“看你把热牛奶悄悄塞进他书包,看他把鸡腿埋在你碗底……”她的喉间发出呜咽,“看你们俩挤在一张小床上讲悄悄话,看他小时候把最爱的糖全都给你,看小熠把你护在身后跟人打架……比谁都亲……我后悔啊”
“我悔啊……”她喃喃着,像在剜自己的心,“我把你们俩都拖进这泥沼了……我看着你们越亲,就越恨自己……这债,早就分不清是谁欠谁的了……”
真相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穿所有温情脉脉的表象,将那层裹着蜜糖的脓疮彻底剖开。落月站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成冰,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彻骨的寒意。原来那些失神、那些避讳、那些莫名的心慌,全是命运布下的伏笔,只等这一刻,将她和落熠一起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撞开,落熠手里的保温桶“哐当”坠地,米粥混着碎瓷片泼洒开来,热气腾腾地蒸腾着,很快就在冰冷的地面上凝固成一片狼藉。他站在那里,脸色比墙壁的白漆更冷,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像要捏碎什么无形的枷锁。
赵慧的目光越过落月,落在门口那个僵硬的身影上,眼泪突然决堤:“小熠……妈对不起你……妈错了啊……”
落月猛地回头,看见落熠眼底的光正在一寸寸熄灭,像被狂风暴雪掐灭的烛火。他看着她,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有被撕裂的难以置信,最后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比太平间的冰棺更冷,比车祸现场的血洼更绝望。
空气里浮动着米粥的甜香、消毒水的冷冽,还有血的腥甜,缠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们三个困在这方寸之地,连同那些尚未说出口的爱与痛,一起溺毙在这无声的绞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