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字未名寒

落月把食堂免费汤里的菜叶挑出来，用塑料盒仔细装好。这是她今天的晚饭，省下的饭钱能给母亲多买一支止痛药膏。东方彩总趁她去打饭时，把自己饭盒里的肉偷偷夹给落月，又抢过她手里捡的空瓶塞给她几张红色钞票：“我爷爷收废品，他那……废品卖的价格高！”落月想推回去，却被她按住手：“再客气我就告诉落熠你天天啃菜叶。”

寒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落月把围巾又往紧里裹了裹，露出的眼睛盯着地面——上周落熠在这里捡到过一个空塑料瓶，她想着或许还能再有收获。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屏幕在雪光里亮得刺眼。是母亲的号码，一条短信孤零零躺在那里：“来医院，给你看样东西。”

落月的心猛地一沉。母亲这几日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护士说止痛药的效果越来越差，怎么会突然要给她看东西？她攥着手机往公交站跑，塑料袋里的菜叶被挤得变了形，冰凉的雪水顺着围巾渗进衣领，她却浑然不觉。

病房里的消毒水气味比往日更浓。赵慧躺在床上，被子底下的身体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颧骨高高凸起，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看见落月进来，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枯瘦的手指动了动，指向床头柜。

“那个……信封……”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全身力气。

落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牛皮纸信封躺在那里，边角已经泛黄发脆，像是被摩挲过无数次。她走过去拿起，触手竟有些温热，像是一直被母亲揣在怀里。

“打开……”赵慧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落月拆开信封，指尖触到那张略糙的纸片，展开时指腹被磨得发涩。是张出生证明，边角卷得像被反复揉搓过的纸团。她的目光从自己的名字上滑过，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移向父亲那一栏——

“陆明城”。

三个字黑得像墨，却带着金属般的寒意，狠狠凿进她眼里。落月眨了眨眼，以为是风雪迷了眼，又凑近了些，鼻尖几乎碰到纸面。没错，就是这三个字，笔画锋利，像淬了毒的刀。她猛地往后缩，手指一松，纸片“飘”地落在地上，发出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怎么会？

她死死盯着那三个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十七年前那个名字，那个被母亲啐在地上、被落熠藏在沉默里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甚至想蹲下去，用指甲把那三个字抠掉，仿佛这样就能抹去这荒谬的、令人窒息的现实。

她记得这个名字。

十七年前那场让落熠失去父亲的车祸，新闻里翻来覆去报道过。肇事者逃逸，后来自首，报纸上印着他的名字——陆明城。母亲那时抱着刚出生的落熠，坐在电视机前哭得浑身发抖，嘴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像念着什么深仇大恨。

落月猛地抬头看向病床上的母亲，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絮，发不出任何声音。

赵慧看着她惨白的脸，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眼角却滚下两行浑浊的泪。“他……是你爸爸……”她断断续续地说，“那场车祸……他撞了……撞了我丈夫……”

落月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在她眼前天旋地转。消毒水的气味变得尖锐刺鼻，母亲的脸在她视线里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影子。

原来她不是落熠的亲姐姐。

原来她的亲生父亲，是杀死落熠父亲的凶手。

原来那些小心翼翼的亲近，那些被流言蜚语包裹的在意，那些在医院里被母亲狠狠砸碎的玻璃杯，从一开始就刻着最残酷的烙印。

她想起落熠在天台上红着眼睛说“不准离开我”，想起他牵着她的手走过铺满落叶的小路，想起他指尖残留的温度。那些温暖的碎片此刻像烧红的烙铁，一片片烫在她的心上。

赵慧还在低声说着什么，或许是在说当年的隐情，或许是在说这些年的煎熬，但落月已经听不清了。她只觉得浑身冰冷，比窗外的风雪更甚，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地上的出生证明被风吹得轻轻颤动，那三个字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三个狰狞的嘲笑。病房门被推开，落熠拿着保温桶走进来，看见里面的情景，脚步猛地顿住。

他的目光落在落月惨白的脸上，落在地上的纸片上，最后落在母亲含泪的眼睛里。空气瞬间凝固，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这沉默的病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