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祭

高二的冬意来得悄无声息，第一场雪落时，落月的课本总蒙着层薄薄的寒。教室里暖气不足，她缩着脖子抄笔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总缠着化不开的钝痛——母亲赵慧的肺癌已经到了晚期，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医院刚给的诊断书，早像一片冰雪花，在她心里融成了刺骨的水。

化疗费是个填不满的深潭。母亲日渐清减，温和眉眼被病痛磨得只剩灰败，总在深夜蜷着身子咳嗽，却偏要避着她和落熠。落月数着钱包里皱巴巴的零钱，望着缴费单上跳跃的数字，终是在某个课间，从班主任那里接过了退学申请。

纸页轻薄，压在掌心却重得喘不过气。她躲上天台时，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带着针尖似的疼。天台铁门虚掩，锈栏杆凝着白霜，远处教学楼顶的薄雪，像覆着层苍白的绷带。落月蹲下身，脸埋进膝盖，眼泪砸在申请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痕。

“在这里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裹着喘息从身后传来，落月猛地抬头，见落熠站在几步外，校服拉链松着，里面毛衣沾着雪粒。他分明是跑上来的，额角泛着薄红，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纸上，瞳孔骤然缩紧。

“给我。”他伸手，声音哑得像被冻过。

落月下意识往身后藏，却被他一把抽了去。“退学申请”四个字刺得他眼疼，捏着纸的指节泛白，指腹因用力微微发颤。

“谁让你写的？”他声音发颤，像被寒风呛着，“落月，告诉我！”

“家里没钱了……”落月哽咽，“妈要治病，我去打工总能挣些……”

“不行！”落熠猛地打断，像被触怒的兽，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慌乱与怒。他攥着那张纸，双手用力一撕——

“刺啦——”

清脆的裂帛声在风雪里格外分明。纸片被撕得粉碎，扬在风里，白碎片混着雪花打着旋儿坠下去，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我去打工，”他望着她，眼眶泛红，一字一顿，“我去借钱，去求别人，哪怕捡垃圾，你也不准走。”声音抖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落月，书必须读，不准离开我！”

落月怔住，望着他通红的眼，眼泪又涌了上来。天台风大，吹得两人发丝乱舞，雪花落在他睫毛上，转瞬融成水珠，像没忍住的泪。

傍晚落熠送她回家。出校门时，夕阳正从云层里挣出来，给满地枯黄的叶镀上层暖金。小路上积着厚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走到半路，落熠忽然停步，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落月的手冰凉，他犹豫片刻，终是小心翼翼地，像捧着易碎的珍宝，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很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度，轻轻裹住她的。落月浑身一僵，却没挣开。两人就这么牵着手，沉默地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交叠着，像两个依偎的剪影。

路边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交握的手上。落月望着地上的影，忽然想起从前，他们也这样牵手回家，那时他会用省的零花钱买糖葫芦，见糖渣粘在她嘴角，便笑着替她擦掉。

此刻他们像偷尝禁果的囚徒，借着夕阳的掩护，在无人的小路上贪恋这片刻的暖。风声穿过秃枝，带着呜咽似的响，远处车流声模糊，世界仿佛只剩他们紧握的手，和脚下延伸的、铺满落叶的路。

到了巷口，落熠才慢慢松开手。他指尖有些红，落月望着自己被握过的地方，那点余温像簇微弱的火苗，在寒冬里固执地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