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里传来软绵绵的童谣声,我手里攥着刚买的棉花糖站在旋转木马前,林辰已经靠在栏杆那儿等着了。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连帽衫,帽子歪在脑后,额前的碎发有点凌乱,手里转着支草莓味的棒棒糖。看到我过来,他抬了抬下巴,说:“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四分钟,待会儿合照你站我左边。”
我把棉花糖往嘴边凑了凑,糖丝黏在唇角,甜得腻人。包里装着昨晚烤的蜂蜜饼干,那是他昨天在电话里反复叮嘱要带的。上周他看到本地生活号的推文,说这家老牌游乐场周末有复古游园会,旋转木马的顶层舱位开放,能拍到整个园区的全景,最适合留作纪念。“谁让你非要赶在开园第一波来。”我跟着他往旋转木马上走,木质台阶被晨光晒得发烫,“公交车上全是小学生,挤得我的饼干盒都快被压扁了。”
他低低地笑起来,脚步声和木马齿轮转动的声音混在一起:“第一波人少,拍出来的背景干净。”
当旋转木马缓缓升到最高点时,风突然变得清爽。林辰坐在我旁边的白色骏马上,连帽衫的帽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展翅的白鸽。我举着手机往前凑了凑,屏幕里是两匹挨在一起的木马,他的肩膀快要碰到我的胳膊,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鼻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是撒了金粉。
“等一下。”我突然按住他要转开的马头,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我的心跳漏了半拍,“我们还没拍过合照呢。”
他挑眉的瞬间,远处过山车俯冲的尖叫划破云层。他脖颈上挂着条细银链,链尾坠着颗小小的玫瑰银饰,那是上个月我在跳蚤市场淘来的。摊主说这是老银匠打的,花瓣上的纹路有点磨平了,他却当成宝贝天天戴着。“要在这里拍?”他偏过头,旋转木马恰好停在最高点,窗外的摩天轮在视野里转成了彩色的环。
“嗯。”我把手机举得更高些,努力让自己的脸躲开玻璃上的反光,“就当是……故事的第一次纪念。”
话音未落,林辰微微俯身,让镜头可以同时框住我们两个。他离得太近了,我能数清他睫毛上的阳光碎屑,甚至闻到他发间飘来的洗发水香味,和我浴室里那瓶是一个牌子。这一认知让我手指发紧,手机差点从掌心滑下去。
“笑一笑。”他的声音像浸在温水里,带着哄人的意味,“不然拍出来像被木马绑架了。”
我正想反驳,余光瞥见阶梯口站着三个女生。她们穿着同款的格子裙,书包上挂着林辰参加作文比赛时的应援徽章,那个扎高马尾的女生正举着拍立得,镜头明晃晃地对着我们。上周我在学校的公告栏见过她们,当时她们围着林辰的获奖照片叽叽喳喳,说要收集齐他所有的公开照片做纪念册。
“林辰!”高马尾女生先开了口,声音甜得发腻,视线却像带着钩子,在我脸上来回扫,“游园会开幕怎么不告诉我们呀?这位是……”
她的尾音拖得长长的,目光在我脸上打了个转,突然嗤笑一声。旁边两个女生立刻跟着笑起来,声音不大,却像碎玻璃碴子扎进耳朵里。
“原来是带了新朋友来啊。”高马尾女生晃了晃手里的拍立得,相纸正慢慢显影,能看出是刚才我举着手机的样子,“就是这长相……跟林辰站在一起,好像有点太普通了吧?”
另一个戴发箍的女生立刻接话:“普通都算客气了吧?你看她那塌鼻子,还有这婴儿肥,上镜肯定显胖。林辰你怎么会跟这种女生出来玩啊?”
旋转木马的阴影此刻笼下来,舱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好几度。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开始颤抖,屏幕里的自己确实算不上好看,刚洗过的头发随意披在肩上,T恤是上周在夜市买的处理款,领口有点变形,跟她们身上熨得笔挺的格子裙比起来,像株误闯花园的蒲公英。
最显眼的是我右脸颊靠近颧骨的地方,有块浅褐色的胎记,像片没长开的云。小时候总被幼儿园小朋友喊“小花脸”,后来学会用长发遮住,可刚才为了拍照,特意把头发别到了耳后。
“删掉。”
林辰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和刚才哄我笑的时候判若两人。他从木马上跳下来,连帽衫的帽子滑落在背上,露出的脖颈线条绷得很紧。高马尾女生愣了愣,举着拍立得的手没动:“林辰,我就是觉得……”
“我让你删掉。”林辰往前走了半步,阴影落在那女生脸上,他的眼神沉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现在。”
拍立得照片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发出轻微的响声。女生嗫嚅着把相机塞进包里,气焰明显矮了半截:“对不起林辰,我们不是故意的……”
我想拉林辰的衣角说算了,手腕却被他轻轻握住。他的掌心很暖,带着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恰好盖住我手腕内侧最敏感的地方。下一秒,他转身,宽大的肩膀像堵坚实的墙,稳稳地挡在我面前。
阳光重新漫进舱内时,我只能看到他后背的轮廓。连帽衫被风掀起个小角,露出后腰处那块洗得发浅的补丁——是上次帮我捡风筝时,勾在栅栏上扯破的。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女生们突然没了声音,我从他胳膊肘的缝隙里看出去,她们三个正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书包带。
“她是我带来的人,”林辰的声音透过布料传过来,带着闷闷的震动,“轮不到你们评价。”
旋转木马开始缓缓下降,失重感涌上来时,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角。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把我往他身后又带了带,直到我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胛骨上。布料上的皂角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把那些刺耳的笑声挡得严严实实。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里的冰碴似乎化了些,却多了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她哪里不好看?”
女生们没敢接话。旋转木马停稳时,林辰牵着我走下去,经过她们身边时,他突然停下脚步。我从他身后探出头,看见他抬手碰了碰我别在耳后的头发,指尖轻轻划过我脸颊边的胎记。
“这里,”他的指腹带着温度,像片羽毛落下来,“我觉得很特别。”
阳光变得很烈,我眨了眨眼,看见他脖颈上的玫瑰银饰在阳光下闪烁。那是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瓣被刻得很细致,边缘有点磨损,是我笨拙地用砂纸磨了好久才弄光滑的。
“你们觉得不好看,”他转过身,恰好把我完全护在阴影里,“是因为你们没见过她笑起来的样子。”
风从游乐园的长廊吹过来,掀起他的连帽衫下摆。我盯着他后背的影子,突然想起昨晚他给我发的消息。当时我正对着镜子发愁,问他今天要不要化点妆,他回了张照片——是他对着台灯拍的手,掌心摊着那颗玫瑰银饰,配文是:“不用,我的玫瑰本来就该是最舒服的样子。”
刚才没拍成的合照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逆光里我的脸模糊不清,可林辰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盛着整片星空。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总说喜欢带我来游乐场,不是因为这里有旋转木马或者棉花糖,而是因为阳光好的时候,他眼里的光总能落进我的镜头里。
“走了。”他转过身,手腕翻转过来,把我的手整个包在掌心里,“去拍属于我们的第一次纪念。”
我跟着他往摩天轮的方向走,听见身后传来女生们窸窸窣窣的道歉声,却没心思回头。他的手掌很稳,步伐不快,像是怕走太快会把我甩开。阳光穿过树叶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把银链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条会动的星河。
摩天轮升到最高点时,林辰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塞进我手里。是枚小小的星星胸针,金属的棱角被磨得很光滑,针脚处还有点歪歪扭扭,像是手工做的。“上周去手工课教室做的,”他挠了挠头,耳尖有点红,“本来想等你生日再给你。”
我捏着那枚星星,突然想起他前几天总说要去学校活动室加班,原来是在做这个。星星的背面刻着两个小字:“我的”。
“现在拍吧,”他拿过我的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这次我来举。”
他把手机举得很低,刚好能框住我们两个的上半身。摩天轮的彩灯在我们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他突然低头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我的耳廓:“笑一个,我的星光。”
快门按下的瞬间,我看见他眼里映着的自己——头发乱乱的,脸颊有点红,嘴角却扬得很高。而他的肩膀微微侧着,刚好挡住了身后所有的喧嚣,像为我撑起了一片只有星光的夜空。
照片存进相册的时候,系统自动弹出日期标签。我盯着屏幕里交叠的影子,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话。他说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玫瑰,也许不那么完美,却一定是独一无二的;而真正在意你的人,会成为你的星光,让你的每一处特别,都能被照亮。
远处过山车又一次冲过最高点,尖叫声混着风涌过来。林辰把手机还给我,指尖不经意地蹭过我的屏幕,那里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第一章合照。”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颗小小的痣,像落在脸颊的星星,“完美。”
我把照片设成锁屏,抬头时看见他正望着我,眼里的光比摩天轮的彩灯还要亮。阳光穿过他的发隙,在我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原来被人护在身后的感觉,是这样的。像突然拥有了一整片星空,而自己,是那片星空里被小心翼翼捧着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