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雨，下起来总带着股黏腻的腥气，像某种蛰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活物吐出的呼吸，固执地缠绕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档案馆那扇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合拢，瞬间将外面湿漉漉的霓虹喧嚣和雨声隔绝。门内，是另一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堆和霉菌缠绵悱恻的浓烈气味，其中又霸道地混杂着一缕劣质烟草燃烧后辛辣的余烬，浓得几乎呛人。
烟雾的源头斜倚在通往地下档案库的铸铁楼梯扶手上。张海楼。他指间夹着半截快要燃尽的烟，猩红的火头在昏沉的光线下明明灭灭，映着他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点轻佻玩味的弧度。几缕湿漉漉的黑发不驯地垂落在他宽阔的额前，发梢的水珠沿着他挺直的鼻梁滑下，滴落在他敞开的旧式夹克领口处，洇开一小片深色。
“啧，踩着点进门啊，小妹？”他懒洋洋地开口，声音里浸满了烟草的沙哑和某种不易察觉的疲惫，像被这潮湿雨季浸润得发软的木头，“再晚一步，这趟热闹可就没你的份了。”
他吐出一口烟圈，那烟雾在档案馆顶灯惨白的光晕里扭曲升腾，变幻出奇诡的形态。“这次的东西，”他顿了顿，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的光芒在烟雾后一闪而逝，像黑暗里蛰伏的兽瞳，“有点意思。刚送来的‘加急件’，南洋那边捞上来的一个老物件，据说邪性得很。”
他伸出那只没夹烟的手，掌心摊开，赫然躺着一张被雨水洇湿了边角的传真照片。我走近几步，凑过去看。照片拍得有些模糊，背景似乎是某个光线极其昏暗的船舱角落。画面中央，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木匣子静静搁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匣子通体乌沉，木质纹理在劣质闪光灯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金属的冷硬光泽，透着一股子浸透了漫长岁月的阴寒。
是阴沉木。而且是上了年头的老料子，那种被深埋水底或地底深处、吸饱了阴气怨念的木头，光是看着照片，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就顺着脊椎悄然爬了上来。
“阴沉木匣？”我皱眉，指尖下意识地拂过照片上那匣子表面隐约可见的繁复刻痕，像是某种扭曲的符文，“这做工……看着不像南洋本地的路数。”
“管它哪路的，”张海楼嗤笑一声，顺手把烟蒂在生锈的楼梯扶手上狠狠摁灭，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邪门就对了。档案上说，捞它上来的船，在返航途中出了事，整船人死得不明不白，就这匣子，漂到了岸边。”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更邪乎的是，接手它的几个仓库管理员，要么疯了，要么死了，都说听见匣子里头……有小孩在唱歌。”他刻意压低了最后几个字，带着点故弄玄虚的腔调，但那深不见底的眼神里，却找不到丝毫玩笑的意味。
我盯着照片上那口沉默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匣，耳边似乎真的飘来一丝若有若无、不成调子的童谣哼唱，遥远而诡异。心口莫名地一紧，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混杂着深埋的恐惧悄然弥漫开来，像是沉在水底的旧物被水流翻搅着浮起了一角。
“小孩唱歌？”我定了定神，压下那点不该有的恍惚，抬眼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张海盐，你大晚上把我叫来，就为了听这种吓唬小孩子的故事？”我故意加重了“张海盐”三个字，这是他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诨号，带着江湖气，也带着点戏谑的距离感。
他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开了，露出一排白得晃眼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森然。“怕了？”他顺手把那张湿漉漉的传真照片揉成一团，精准地抛进角落的废纸篓里，“怕就对了。不过嘛……”他一步跨下两级台阶，凑近了些，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汗水和淡淡铁锈般的血腥气瞬间将我包围。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跟紧点，小妹。这趟活儿没你可玩不转。丢了的话，”他拖长了调子，尾音轻飘飘地扬起，带着他标志性的、不负责任的戏谑，“我可不负责捡。”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靴子踩在生锈的金属楼梯上，发出空洞而沉重的回响，“哒、哒、哒……”一步步沉入档案馆地下那片更加浓稠、仿佛凝固了无数秘密的黑暗之中。那背影在惨淡的顶灯下被拉得细长，像一把即将出鞘的、浸着寒气的刀。
我深吸一口那混杂着霉味、烟味和他独特气息的空气，抬脚跟了上去。脚步声在寂静中重叠，追随着那点微弱的光晕，一同沉入未知的深渊。心里那点因照片而起的莫名悸动，被强行按捺下去，只剩下职业性的警惕和一丝被那家伙撩拨起来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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