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下了一场不合时令的雪,雪里埋着一封“活人书”。
永和二十七年,五月初九,按说已是榴花照眼的季节,入夜却飘起细雪。雪粒落在朱雀大街乌黑的瓦当上,像撒了一把碎盐。
更夫老程头打着梆子转过街角,忽闻“嘎吱”一声——皇城根下的永安门侧,一具黑漆棺材竟竖着卡在门洞中央,棺盖大开,里头空空如也,唯有一盏未点燃的白灯笼,灯笼纸上用朱砂写着两行小字:
“生者勿近,死者当归。”
老程头手一抖,梆子坠地,雪声吞没了那声脆响。
同一时间,大理寺后堂的灯火未灭。
秦莞披着一件男式青布直裰,袖口与领口用同色丝线暗绣着回字纹,乍一看像位清瘦的少年郎。
她面前摆着一只鎏金铜盘,盘中横陈一片薄如蝉翼的指甲——这是今日午后从曲江池浮尸上取下的唯一异物。
“死者指缝有茧,却染凤仙汁,应是乐籍女子。”沈莞低声道,嗓音像雪压竹,“可偏偏指甲边缘有逆剥,倒像是……撕过粗麻绳。”
她抬眼,看向对面。
燕迟负手立于窗前,背脊挺直如刀。雪光映着他的侧脸,冷白得像一块未琢的玉。窗棂外,风掠过枯枝,发出极轻的“噼啪”声,仿佛有人在暗处掰断指骨。
“绳?”他开口,声音比雪更凉,“曲江池画舫皆用丝缆。”
“所以,她不是死在曲江池。”秦莞用银镊夹起那片指甲,对准灯火——指甲背面竟有一道极细的牙形缺口,“有人用棺材运尸,再用灯笼指路,把尸体‘送’回了长安。”
燕迟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敲:“竖棺,灯笼,朱砂字……是‘归雪门’的手法。”
归雪门,三年前被剿灭的民间秘教,擅以丧葬仪轨行活人祭祀。而剿灭归雪门的卷宗,正是沈毅生前最后一道批文。
秦莞的镊子微微一顿,烛火在她瞳仁里跳了下,像一粒将熄未熄的炭。
子时三刻,永安门被封锁,燕迟与沈莞并肩立于棺前。
雪已没过脚踝,却无人敢踏近那具竖棺半步——灯笼不知何时被点燃了,火苗幽蓝,照得“死者当归”四字像渗血的伤口。
秦莞蹲身,指尖扫过棺底。那里有一截细骨,长不过寸许,弯如钩月。
“是第七根指骨。”她轻声道。
常人只有五根掌骨,而江湖传言,归雪门圣子生来六指,被尊为“雪骨”。若有人能再长一截“隐骨”,便是“天选之尸”。
燕迟忽然伸手,覆在她腕上。沈莞一颤,却没有挣开。
“别碰。”他声音极低,“骨上有磷粉。”
话音未落,蓝火“轰”地窜高,灯笼纸瞬间燃尽,灰烬里露出一张折叠的薄绢——
绢上画着半张长安坊市图,朱雀街被朱砂圈出一处缺口,缺口旁写着:
“欲寻旧主,先入此门。”
那被圈起的地方,正是三年前被焚毁的沈府旧址。
沈府废墟上,积雪平整得像一张未写字的纸。
秦莞踩着碎瓦,一步步挪到当年父亲的书斋位置。她记得书斋下有一间暗室,藏有沈毅未上呈的密折。可此刻,她脚下却传来“咚”的一声——空洞的回响。
燕迟掀开了那块被火烧黑的青砖。
暗室里,没有密折,只有一排倒置的棺材——七具,棺盖皆开,其中六具各缺一根指骨。
第七具,是空的。
沈莞忽然笑了,那笑声短促得像刀锋划过冰面:“原来他们不是在找‘天选之尸’,而是在造。”
燕迟看向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浮出极浅的裂痕。
雪忽然大了。
一片雪花落在沈莞睫毛上,她眨了下眼,雪水顺着脸颊滑下,像一滴泪,却带着寒意。
“世子殿下。”她唤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雪声吞没,“三年前,你说我父亲的尸体‘无存’,如今看来……”
燕迟的喉结动了动。
“或许,”他低声接道,“他从未真正死去。”
风雪深处,传来一声更鼓。
秦莞俯身,从第七具空棺里拾起一枚小小的木牌——那是给死人立牌位用的,却被朱砂写了一个活人的名字:
她盯着那两个字,忽然想起父亲曾教她:
“仵作验尸,最怕的不是死人开口,而是活人……成了尸。”
雪落在木牌上,朱砂字晕开,像一滩新鲜的血。
——“若死者真能归,长安今夜便该万巷空棺。”
卯正,钟鼓齐鸣,朱雀大街积雪已扫出一条青黑车辙。
大理寺正堂内,少卿裴夙将卷宗“啪”地合上,抬眼扫向阶下二人。
“荆州无头新娘、枯井双尸,两案已结,但昨夜永安门竖棺之事——”裴夙指节轻叩桌面,意有所指,“不归我大理寺,归京兆尹。”
秦莞着浅青圆领袍,腰束乌银软甲,闻言半步未退:“棺中残骨属人身上第七指,京兆尹的仵作辨不出。”
裴夙挑眉:“你辨得出?”
“给我半个时辰。”
燕迟立于她身侧,只淡淡补一句:“若半个时辰不够,便以睿王府印作保。”
裴夙盯了燕迟两息,忽而失笑:“世子殿下倒肯为她作保。”
“我只为真相。”燕迟声音低冷,“晋王案一日未翻,长安便一日无宁夜。”
裴夙终是挥手,将封档的朱漆铜匣推到秦莞面前:“一炷香。”
偏室炉火微红,秦莞将那截弯月形指骨置于白瓷盘,先用雪水浸,再滴墨线草汁。
墨线草遇磷则显蓝纹。
骨上雪纹骤亮,沿骨脊游走,最终凝成一枚极小的“卍”字。
秦莞指尖一紧——归雪门旧记:卍字纹,圣子骨。
她抬眸,与燕迟对视,两人均未出声,却同时想起昨夜第七具空棺。
“骨被削过。”秦莞低声道,“刀口薄而平,是柳叶细刃,京城惯用此刀者——”
“——御医院。”燕迟接得极快,“御医院药童配刀,柳叶薄刃,专为刮骨取膏。”
秦莞眉心一跳:“御医院有人与归雪门勾连?”
燕迟不答,只抬手拂过她肩头落雪:“时辰到了。”
未时,雪停。
御医院后门小巷,秦莞扮作收药人,燕迟则披灰貂大氅,以墨帷掩半面。
巷尾药库,一名青衣药童正将一筐“雪蟾干”搬上驴车。
秦莞眸色微暗——雪蟾,性寒,可保尸骨不腐。
她指尖轻弹,一枚铜板滚到药童脚下。
药童俯身去捡,忽觉腕间一麻,再抬眼,秦莞已扣住他脉门:“柳叶刀借我一观。”
药童挣动不得,脸色煞白:“你们……你们是谁?”
燕迟一步上前,帷帽下露出半张冷玉似的脸:“睿王府查案,带路。”
药童被押入药库后院,秦莞在一堆药材下抽出一只匣子——匣内并排放着六片指骨,每片都削成弯月形,唯独缺了第七片。
她心头骤沉:昨夜那截骨,是有人故意放进棺材,引她来此。
酉时,沈府废墟。
暮色里,残墙覆雪,像一排排断裂的碑。
秦莞踩着断裂的青石阶,回到父亲当年的书斋位置。
白日里,京兆尹已派人将暗室封条,但此刻封条却裂了一道整齐的刀口。
她俯身钻入,火折子“嗤”地亮起——
第七具空棺中,多了一只火漆封口的竹筒。
火漆印,是沈府旧徽:一只衔书的鹤。
秦莞用短匕挑开火漆,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
【子时,安邑坊,雪灯再燃。若来,故人一面;若不来,棺中人自会寻你。】
落款,是父亲沈毅的私印。
可父亲……三年前分明已葬身火海。
子时更鼓响过三声,安邑坊十字街。
一盏白灯笼高高悬在槐树枝头,灯笼上仍是朱砂八字:
“生者勿近,死者当归。”
秦莞披着夜行斗篷,独自立于灯下。
雪又开始落。
灯笼后,缓缓走出一人——
黑袍、银面、手执柳叶刀。
银面人声音沙哑,像锈铁刮过瓷:“秦仵作,第七根指骨,好用吗?”
秦莞袖中短匕滑出:“我父亲在哪?”
银面人低笑一声,抬手抛出一物——
那是一枚烧得半焦的鹤纹玉佩,沈毅从不离身。
“子时已过,棺中人醒了。”银面人转身,黑袍掠过雪地,竟无脚印。
秦莞欲追,忽听身后脚步极轻——
燕迟不知何时已至,一把扣住她肩:“别去。”
“那是我父亲——”
“也可能是陷阱。”燕迟声音压得极低,“有人在用沈大人的旧物,逼你现身。”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砰”一声巨响——
永安门方向,火光冲天。
那具竖棺,炸了。
火光映雪,碎木四散。
炸开的棺底,滚出一具焦黑尸体——尸体胸腔被剖开,肋骨外翻,像一对张开的骨翼。
而尸体口中,衔着一片崭新的柳叶刀。
刀身雪亮,映出秦莞惊愕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