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刚停,永安门就被火光掀开夜色。
焦尸卡在碎棺里,肋骨外翻,胸腔被挖空,塞进一只铜铃。铃舌自己动,一声接一声,像催更的更漏。
秦莞蹲身,银箸挑开铜铃内壁,火光映出一行细字:
“子时后,第七声,骨翼回巢。”
燕迟撩袍半步,将她挡在身后。身后是巡城司的火把与京兆尹的铁甲,谁也不敢先碰那具尸体。
“不是炸的。”秦莞低声说,“铃里填了火硝,受热自焚,骨头是被热气撑开的。”
她抬眼,看见焦黑指尖上一点残绿——柳叶刀擦过铜铃时留下的铜锈。
“刀口在尸体里。”她补一句。
燕迟当即抬手:“封门。三司会审前,任何人不得靠近。”
京兆尹想开口,被睿王府的腰牌抵了回去。
火光映着雪,秦莞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另一具直立的棺。
——
子时残更,安邑坊的暗室。
白日封条已裂,秦莞钻进去,手里提着那只铜铃。
第七具空棺里,多了第二件东西:
一只油纸包,打开是半张焦黑的纸,纸角印着沈府旧鹤纹。
纸上是父亲的笔迹,却只剩五个字:
“莞儿,别回头。”
墨迹被火舔过,边缘卷起,像一声来不及出口的叹息。
秦莞指尖微颤,忽听头顶瓦片轻响。
她吹熄火折,屏息。
瓦缝透下一缕雪光,正落在空棺底板。
底板竟缓缓下沉,露出一道极窄的石阶,黑暗里传来铜铃第七声:
“叮——”
她握紧短匕,踏进去。
——
石阶尽头是一间冰窖。
冰墙里冻着七具无骨人偶,胸口都缺了同一根弯月形肋骨。
冰窖中央摆着一张供案,案上燃一盏蓝焰小灯,灯下摊开的,是沈府三年前的灭门卷宗。
卷宗最后一页被撕掉,补上的是一张新纸:
“若想沈毅全尸,以秦莞易之。”
蓝焰忽地跳高,照出冰墙里第七具人偶的脸——
那脸被削得模糊,却仍看得出与秦莞七分相似。
冰窖尽头,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幽蓝灯火轻轻一晃,映出说话人的影子:黑袍曳地,银质面具遮住鼻梁以下,只露一双淡色瞳仁。他左手提着一串铜铃,铃舌却用红线缚死,发不出声。
秦莞指尖摩挲着短匕,背脊贴住冰墙,寒意透过衣料直往骨缝里钻。她没有回头,而是借着冰面反光,迅速数了一遍室内——七具人偶、一方供案、一盏鲛人灯、以及对方身后那条仅容一人侧行的暗道。
“阁下是谁?”她嗓音压得很低,带着仵作惯有的平稳,“面具做旧,用的是关中失蜡法,铃壁却出自荆州铜匠,南北手艺集于一身,倒少见。”
黑袍人轻笑,铜铃在他指间转了一圈,红线勒得更紧。
“秦仵作验骨无数,今日竟验到我头上了。”他抬手,指尖在鲛人灯上方悬停,蓝焰被冷气压制,倏地矮了半截,“可惜,灯油只剩三息。三息之后,影子会冻住,你也会。”
秦莞微微扬眉:“鲛人脂遇血则灭,阁下若想留我,不如省点恐吓。”
“恐吓?”黑袍人叹息,像真为她惋惜,“我是来送礼的。”
他侧身,让出暗道口。冰窖深处传来铁轮轧过石板的轻响,一辆不足两尺长的木车慢慢滑出。车上摆着一只长方形冰匣,匣面覆着同式鹤纹——沈府旧章。
秦莞瞳孔骤缩。
黑袍人抬手,面具后的声音忽然温柔:“令尊就在里面,完整无缺。”
冰匣停在她足尖前,匣缝渗出淡红冰晶,像封冻的桃花。秦莞蹲下,指腹轻触,温度低得几乎瞬间黏住皮肤。她没急着掀盖,而是沿着匣壁摸索,很快在右下角摸到一道极细的凹痕——柳叶刀削出的记号。
“刀口平、薄、略带回勾,削冰而不裂。”她抬眼,“是御医院药童的配刀。”
黑袍人叹息:“秦仵作果然记得。”
秦莞不再说话,短匕沿着匣缝划了一圈,薄冰碎裂声清脆。盖子掀开的瞬间,蓝焰猛地一跳,照亮匣内——
却不是尸身,而是一张折叠完整的纸骨人形。纸骨以鲛人脂浸过,半透明,脉络里流动着暗红,像冻住的血脉。人形胸口,嵌着那截弯月形指骨。
黑袍人轻声道:“纸骨无魂,需魂主血亲的血才能醒。秦仵作,借一滴。”
秦莞盯着纸骨,忽然明白了——这是归雪门“借尸点睛”的最后一环:以血亲为引,令纸骨在特定时辰“复活”,替死或认罪,皆由施术者说了算。
她握紧短匕,指节发白:“若我不肯呢?”
“不肯,”黑袍人抬手,铜铃红线倏地断裂,铃声在冰窖里炸开,七具人偶同时咯吱转动头颅,“你就陪他们一起冻成第八具。”
人偶胸腔里传来铜铃回声,一、二、三……第七声尚未落,秦莞已旋身掠至供案,袖中油纸包“啪”地拍在鲛人灯上——油纸内裹着枯井双尸案里剩下的火硝粉。
蓝焰遇硝,轰然蹿高,冰窖顶壁炸出一道裂缝,雪水倾泻而下。黑袍人没料到她敢在密闭冰窖引火,急退两步,面具边缘溅上雪水,发出细微“嗤”声。
秦莞趁机滚至冰车旁,短匕一挑,纸骨人形连同指骨一并收入怀中,翻身跃入暗道。
暗道狭窄,仅容一人匍匐。她背抵湿壁,听见后方黑袍人低喝:“追!”
铜铃乱响,人偶踏冰之声如骨雨。秦莞屏息,摸出火折子咬在齿间,手脚并用向前急爬。暗道尽头有风,带着雪与松脂味,应是御苑方向。
就在出口光亮可见时,前方忽然垂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燕迟的声音低而稳:“抓住。”
秦莞毫不犹豫搭上,借力翻出暗道,整个人跌进他怀里。雪松气息混着血腥,她这才察觉他左臂衣料被划开,血已浸透。
“你受伤了?”
“小伤。”燕迟按住她肩,“先离开。”
二人没走御苑正门,而是借枯井旧渠潜回睿王府偏院。院中腊梅正开,雪压枝头,红得刺目。
屋内火盆旺,秦莞展开纸骨人形,放在案上。燕迟用银剪剪开自己衣袖,露出臂上刀痕——正是柳叶刀所致。
“御医院有人与归雪门勾连。”秦莞低声复述,“今夜引我去冰窖,是想用我的血点醒纸骨,再把‘弑父’罪名钉死在我身上。”
燕迟用酒浇洗伤口,声音冷定:“纸骨胸口缺的是第七指骨,若他们集齐七片,就能在春祭日行‘移魂’仪式,替晋王案翻案翻盘。”
秦莞望着纸骨胸口那截弯月骨,忽然伸手,以短匕尖端蘸了燕迟臂上血,轻轻点在纸骨眉心。
血珠渗入,纸骨脉络瞬间亮起暗红,像一条火线自眉心窜向四肢。
燕迟蹙眉:“你做什么?”
秦莞抬眼,火光在她瞳仁里跳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纸骨认了谁的血,谁就能在仪式中反客为主。”
火线燃尽,纸骨胸口那截指骨忽然“咔”一声翻转,鹤纹朝外,竟与沈府旧章严丝合缝。
窗外,更鼓敲过四下。
秦莞轻声道:“明日卯正,春祭彩排。我们带着它去皇城门楼,看看究竟是谁想让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