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御街积雪被午后暖阳舔得半消,露出湿漉漉的青砖。
茶肆酒旗低垂,却掩不住人声沸腾——
“晋王昭雪了!”
“沈大人追封忠烈侯!”
“听说昨夜含元殿走水,是皇帝自罚……”
秦莞坐在睿王府后院的回廊下,膝上摊着一张纸。
纸是皇帝御笔亲书的赦令,朱印未干,却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她指尖抚过“忠烈侯”三字,仿佛隔着三年光阴,摸到父亲温热的掌心。
阿弥蹲在她脚边,拿一根细竹枝,在雪地上划字:
“沈府”、“回家”、“姐姐”。
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像要把所有失去的都重新刻进人间。
燕迟踏雪而来,大氅上沾着碎梅。
他递过一只小小锦盒:“宗正寺送来的。”
盒里是一枚铜质鱼符,正面刻着“忠烈侯”,背面却是秦莞的小字——
“莞”。
她怔住。
“忠烈侯无嗣,爵位由女承袭。”燕迟声音低而稳,“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借秦府之名行走。”
秦莞抬眼,雪光映在她眸里,像一泓化不开的春水。
“可我仍是仵作。”
“那便做天下最自由的仵作。”
沈府废墟,积雪被铲开,露出焦黑的砖石。
工匠搭起简易灵棚,白幡在风中猎猎。
秦莞身着素服,以忠烈侯嫡女身份,亲扶父亲灵柩归家。
棺木是燕迟连夜命人寻来的梓木,纹理细腻,带着淡淡松香。
棺内,沈毅的指骨与那截孩童尾指并排而放,中间压着一张纸鹤灰烬。
秦莞以白绢覆面,叩首九次,额头抵在冰冷棺沿,泪浸入木纹。
阿弥捧着腊梅,一枝枝插在灵前雪盂里。
花瓣落在棺盖上,像替亡人接住迟到的春天。
填土时,秦莞亲手执锨。
第一铲土落下,她低声道:“爹,女儿带你回家。”
第二铲土落下,她声音哽咽:“以后,再没有人敢剥你的名。”
第三铲土落下,雪忽然停了,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新土上,像父亲温和的手掌。
当夜,睿王府偏厅。
炉火熊熊,映得人脸发红。
案上摆着三碗热粥、一碟腌梅、一壶浊酒。
阿弥窝在软榻上,抱着暖炉,小声打盹。
燕迟与秦莞对坐,中间摊着一张空白的卷宗。
“接下来?”燕迟问。
秦莞以指尖蘸酒,在卷宗上写下一个名字:
“宋珩。”
——礼部侍郎,名单第三人,亦是当年晋王案主审。
燕迟挑眉:“他还活着?”
“活着,却比死了更难受。”
秦莞声音平静,“昨夜含元殿后,他被贬为庶人,囚于京郊白鹿观。我要他开口。”
京郊三十里,雪压松枝。
白鹿观破败,山门半塌,唯有风铃叮当。
宋珩独坐在残殿石阶,鬓发皆白,手里握着一片枯叶,叶脉里写着“悔”字。
秦莞与燕迟踏雪而来,未带兵刃,只提一盏灯。
灯是鲛人脂熬的,火光幽蓝,照出宋珩脸上每一道皱纹。
“沈姑娘。”宋珩抬眼,声音沙哑,“我等你很久了。”
秦莞把灯放在他脚边:“当年供词,为何缺了最后一页?”
宋珩苦笑:“最后一页,是皇帝亲笔。我若呈上,九族俱灭。”
燕迟冷冷开口:“如今九族仍在,你却只剩一人。”
宋珩颤手,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绢,绢上血迹斑斑:
“这是当年原件,我藏在经卷夹层,十年不敢见光。”
绢上,皇帝朱笔亲批:
“晋王无过,罪在朕躬。然社稷为重,不得不弃。”
落款旁,盖着一方小印: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秦莞指尖微颤,却将薄绢收入袖中。
“多谢。”她起身,声音轻得像雪落,“你的罪,我来还。”
正月十五夜,长安取消宵禁。
朱雀大街灯市如昼,火树银花,照得雪夜通明。
秦莞牵着阿弥,站在灯市尽头。
她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白灯笼,灯纸上写着:
“沈毅、晋王、萧执,回家。”
灯芯是纸鹤灰烬,火光微蓝,却照得行人驻足。
有人认出她,低声议论:
“那是忠烈侯之女。”
“她替父昭雪。”
“她手里的灯,是招魂的吗?”
秦莞不答,只是将灯笼挂在最高的灯杆上。
风一吹,灯笼旋转,纸鹤的影子映在雪地上,像无数振翅的鸟。
灯市尽头,燕迟执一柄素伞而来。
伞面绘着一枝腊梅,雪落在花瓣上,像替它开了第二遍。
他把伞倾向秦莞,声音低而温柔:“回家吧。”
秦莞莞尔:“家在哪?”
燕迟指了指伞下:“这里。”
阿弥扑进两人中间,一手牵一个,笑声清脆:
“回家咯!”
雪夜长街,灯火万家。
三行脚印并排延伸,像一幅未写完的春帖,终于添上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