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寅末更鼓沉沉。
朱雀门外,千盏鎏金宫灯沿着龙尾道一字排开,火舌舔着雪,映得铜钉发红。
灯影深处,秦莞、燕迟、阿弥三人伏在暗渠出口,呼出的白雾被风撕碎。
秦莞把最后一支火折含在齿间,指尖在铜匙齿槽里轻刮——
那是昨夜纸鹤落下的位置,匙尖微热,像一颗不肯冷却的心。
宫墙之内,鼓声三叠,御林军换岗。
燕迟低声:“卯正一刻,内侍省押送春祭余烬,走西华门。我们混进去。”
阿弥拽紧秦莞袖口,小声问:“姐姐,真的要进那座吃人的城?”
秦莞摸摸他发顶:“我们回家,但得先替家里讨个说法。”
西华门下,内侍押着两辆青幔小车。
前车载香灰、烛烬,后车载“废衣冠”——晋王旧蟒、沈毅旧袍,俱被剪碎,准备投入内库火井。
燕迟亮出金符,声线压得极低:“睿王府典签,奉旨检点祭余。”
领头内侍认得金符,忙不迭哈腰,却拿眼偷瞄秦莞怀里的小包袱。
包袱不大,鼓囊囊,透出纸鹤轮廓。
车帘放下,香灰味呛人。
秦莞把纸鹤捧在手心,指腹沿鹤脊轻抚——
血线已褪成暗褐,却在车帘缝隙透进的雪光里,隐约闪出一点赤金,像指路星。
内库火井位于紫宸殿后庑,井口覆铸铁栅,终年不熄。
铁栅旁,两名老火者正把碎蟒袍撒进火舌,火光照出他们脸上纵横的皱纹。
燕迟示意秦莞留在暗处,自己携金符上前。
“奉旨,留一件。”
老火者对视一眼,抖开残袍——蟒爪已焦,玉带断成三截。
燕迟指尖一挑,将绣有暗纹的半幅衣领折入袖中。
衣领内衬,用回字锁边绣着一行小字:
“玄武北出,朱雀南归,血灯照影,龙座生尘。”
秦莞默念,心底已有草图——
玄武在北:御花园冰井;
朱雀在南:含元殿屋脊;
血灯:鲛人脂;
龙座:含元殿金阶之下。
含元殿屋脊九脊十兽,最高处蹲着鎏金朱雀。
雪厚三寸,瓦滑如油。
燕迟负手立在鸱吻旁,雪粒落在他睫毛,眨眼即化。
秦莞以绳索攀上,指尖触到朱雀足下暗格——
铜片嵌字:‘巳初,日影正中,血灯燃。’
她抬眼,雪光刺目,却清晰看见正北方御花园冰井口升起一缕淡蓝烟雾。
巳初将至。
冰井比雪祠更深,井壁嵌铁环,环上结满血霜。
阿弥被燕迟缚在背上,小手举着鲛人脂灯,火光幽蓝,映出井底一方铜镜。
铜镜中央,摆着一只巴掌大的鎏金盒。
秦莞以铜匙开锁。
盒里是一截指骨——
却不是沈毅,也非晋王,而是一枚孩童尾指,骨节圆润,指腹有茧。
骨侧刻着更小的字:
“萧庭烨之子,萧执。”
阿弥忽然抓紧秦莞衣领,声音发抖:“这是我的……哥哥。”
巳初鼓声撞破长空。
含元殿金阶下,百官跪迎。
皇帝着衮冕,立于丹陛,面前摆着一只巨型鲛人灯,灯油满盈,只待终献。
秦莞三人从暗道出,混在典仪队伍最末。
她抬眼,看见皇帝左手小指缺了半寸——
与盒中尾指严丝合缝。
鼓声第三下,皇帝抬手,以金匕划破指尖,血滴入灯。
灯焰轰然蹿高,殿顶铜镜反射火光,投下一道巨大龙影。
龙影心口,赫然缺了一块,形状正是孩童尾指。
秦莞掌心一痛,纸鹤无风自燃,灰烬里飘出一缕极细的血线,直指龙影缺口。
她忽然明白——
三年前,皇帝以亲子之骨镇晋王冤魂;
三年后,冤魂归来,索的却是龙座下的真凶。
火光里,皇帝看见秦莞。
他眼底没有惊惧,只有疲惫:“是你。”
秦莞跪伏,声音清晰:“臣女验骨,请陛下准臣补全龙影。”
皇帝沉默片刻,抬手。
金甲卫士退后三步,殿门轰然关闭。
偌大的含元殿,只剩风雪穿堂。
秦莞取出孩童尾指,以铜匙为托,缓步上前。
燕迟按剑相随,目光如炬。
尾骨嵌入龙影缺口,殿顶铜镜发出“嗡”一声长鸣。
镜中景象倒转——
三年前夜,皇帝亲手将毒酒递向晋王;
沈毅撞破,被杖责后拖至冰井;
孩童尾指被斩,血溅龙袍;
晋王饮毒,却大笑:“我儿无辜,你终有一日,自食恶果。”
镜影碎裂,鲛人灯“啪”地炸裂,灯油四溅。
皇帝踉跄后退,指尖滴黑血。
他低头,看向自己缺了尾指的手,声音低哑:“朕欠他一命,也欠天下一个清明。”
皇帝抬手,摘下冕旒,掷于金阶。
“自今日起,晋王案昭雪,沈毅追赠忠烈侯。”
他看向秦莞,“你要的公道,朕给。”
秦莞叩首,额头抵在冰冷金砖上,泪砸碎成雪。
燕迟跪在她身侧,掌心覆在她手背,无声地收拢。
殿门再开,风雪涌入。
百官仍跪,却无人敢抬头。
秦莞抱起阿弥,走出含元殿。
雪落在她发上,像一场迟到的孝衣。
宫灯三千,只照一人。
她回头,看见燕迟立在丹陛上,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向她伸出手,掌心躺着那枚铜匙,匙尖凝着一点雪光。
秦莞握住铜匙,也握住他的手。
十指相扣,雪无声地覆盖上来,像为他们加冕。
沈府旧井,雪已三尺。
秦莞把孩童尾指与沈毅指骨合葬,纸鹤灰烬撒入井中。
阿弥折下一枝腊梅,插在井沿。
风过,灰烬与花瓣一起飞起,像无数小小的纸鹤,飞向初晴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