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余烬
朔月的葬礼过后,日曲卡雪山的雪连着三天没停。虎癸氏的狼群在洞穴里选出了新的盟主,那是匹叫石牙的公狼,是双鬣的远房侄子,毛色继承了虎癸氏标志性的暗灰,却长了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看起来像头温顺的岩羊。它接过盟主信物——那枚刻着朔煞名字的狼骨项链时,爪子抖得厉害,连最年轻的狼都能看出它眼里的怯。
这是联盟换的第一任盟主。石牙统治的五年里,日曲卡雪山的雪线退得最远,云雾山的溪流涨得最满。他把双鬣时期霸占的猎场还给了癸烈氏,允许各狼群在联盟会议上自由发言,甚至取消了“癸烈氏必须匍匐参会”的规矩。有次癸烈氏的狼王烈山在会上顶撞了他,石牙只是低低地呜咽了两声,转身钻进了自己的洞穴。虎癸氏的老狼气得用头撞岩壁:“这哪是盟主?简直是只被拔了牙的狼!”可石牙不管这些,它每天最关心的是雪地里的猎物够不够,幼崽们能不能熬过冬天,仿佛只要填饱肚子,那些深埋在土里的旧怨就永远不会冒出来。
第二任盟主是石牙的儿子,叫灰纹。这匹狼试图模仿朔月的宽和,却没学到精髓。它允许癸烈氏的狼进入日曲卡雪山的核心猎场,却忘了划定边界——结果雪狼群和癸烈氏为了争夺一群牦牛打了起来,死了三匹成年公狼。灰纹赶到时,只敢对着两群狼龇牙低吼,最后罚双方各交出一只幼崽作为赔偿,引得两边都骂它“糊涂蛋”。也就是从这时起,虎癸氏的威严像雪地里的冰棱,开始一点点融化。雪狼群的狼王——那匹叫白霜的母狼,悄悄把族群的活动范围往虎癸氏的领地挪了半里;荒原行者的首领沙暴则带着队伍,开始劫掠云雾山边缘的小狼群,灰纹派人去警告,得到的回应是沙暴扔回来的、带着牙印的警告信——一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接下来的三任盟主,像流水线上的残次品,一个比一个平庸。第三任沉迷于收集各种闪亮的石头,把联盟事务全交给了军师;第四任是匹瘸腿狼,连站在巨石上主持会议都费劲;到了第五任,也就是冥启的父亲朔夜继位时,虎癸氏的领地已经被蚕食了近三分之一,日曲卡雪山最肥美的河谷被雪狼群占了,云雾山最丰饶的草场成了癸烈氏的地盘,连荒原行者都敢在虎癸氏的边界上捕猎。朔夜是匹老实狼,每天除了巡视领地,就是对着朔煞和双鬣的头骨叹气,它试图重振虎癸氏,却发现狼群早就没了当年的狠劲——年轻的公狼宁愿去追逐发情的母狼,也不愿跟着它去夺回失地;母狼们则把幼崽护得紧紧的,生怕一场冲突就让孩子没了父亲。
就在虎癸氏一天天衰败时,其他狼群却像雨后的蘑菇,疯长起来。
雪狼群的毛色一年比一年亮,那是因为它们独占了日曲卡雪山的岩羊迁徙路线,每到冬季,成群的岩羊从雪线下来,足够它们把肚子填得滚圆。白霜的儿子苍牙继位后,更是把族群打理得井井有条,它在雪地里挖了十几个储藏洞,囤积的肉干能熬过最漫长的寒冬。雪狼群的狼数量从当年的三十多匹,涨到了七十余匹,每匹狼的皮毛都油光水滑,獠牙闪着健康的白,走在雪地里,脚步声都比别的狼响亮。
荒原行者的队伍扩得更厉害。沙暴的儿子继承了首领之位后,把族群分成了三个小队,一支在日曲卡雪山的边缘游荡,一支深入云雾山的荒原,还有一支守在双山交界的峡谷,像群贪婪的鬣狗,谁的领地边缘有猎物,它们就往哪钻。它们甚至学会了和人类周旋——避开带着猎枪的猎人,抢那些落单的牧人的羊群,然后迅速消失在荒原的沙丘里。到朔夜统治的后期,荒原行者已经有六十多匹狼,是联盟里最让人头疼的存在。
变化最大的是云雾山。癸烈氏在烈山的带领下,不仅站稳了脚跟,还把当年双鬣划给它们的贫瘠领地,拓展到了云雾山的半壁江山。烈山是匹记仇的狼,它的祖父就是被双鬣拧断尾巴的癸烈氏,它从小听着祖辈的哀嚎长大,对虎癸氏的恨刻在骨头上。它收留了很多从其他小狼群逃来的狼,其中有两群最显眼:一群是擅长在雾中捕猎的,烈山给它们取名“癸芸氏”,让那匹银灰色的母狼芸娘当首领;另一群是占据了云雾山河谷的,领头的是匹叫萧河的公狼,烈山赐名“癸庚萧氏”,默许它们在河谷里繁衍生息。这两群狼像从癸烈氏这根老枝上发的新芽,带着蓬勃的野心,很快就各自壮大,癸芸氏有了五十多匹狼,癸庚萧氏则发展到七十余匹,成了云雾山不可忽视的力量。
甚至还冒出了新的族群。日曲卡雪山北边的冰原上,一群狼渐渐聚集起来,它们通体雪白,擅长在冰面滑行捕猎,自称为“冰原狼群”;靠近桦树林的地方,生活着一群以桦树籽和鹿群为食的狼,体型小巧灵活,取名“桦叶狼群”。这些新族群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双山之间,不服从任何联盟的管教,却又在无形中,让这片土地上的狼越来越多——从朔月时期的三百多匹,慢慢涨到了六百多匹,猎场的边界被啃得越来越模糊,有时雪狼群的狼会在冰原上撞见冰原狼群,有时癸芸氏的巡逻队会和癸庚萧氏的捕猎队在雾中对峙,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像暴雨来临前的沉闷。
日曲卡雪山的夕阳总是带着点铁锈色。每当这时,洞穴口总会卧着几匹老狼,它们的毛都白了,牙也掉得差不多,只能趴在那里晒太阳,舔舐爪子上褪不去的旧疤。
“想当年,朔煞大人站在巨石上,一声吼就能让整个云雾山的狼发抖。”最老的那匹雪狼会先开口,它是紫葡萄的孙子,亲眼见过朔煞的威风,“哪像现在,虎癸氏的狼连只兔子都不敢追。”
“双鬣大人虽然狠,但那时谁也不敢越界。”荒原行者的老狼会接话,它的瘸腿是当年被双鬣咬伤的,却对那匹暴君有种复杂的敬畏,“现在倒好,今天你占我块地,明天我抢你只羊,早晚要出事。”
“还是朔月大人好啊,不用打仗,幼崽们能平安长大。”癸烈氏的老狼会叹气,它的尾巴就是被双鬣拧断的,只剩一小截,摇起来歪歪扭扭,“就是太心软了,软得像块化了的黄油。”
最后它们总会一起看向夕阳,看着那团橘红色的光一点点沉进山后,把雪染成暗红。“太平日子过久了,狼就忘了血是热的。”末了,总有匹狼这样低吼,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怅然,仿佛在怀念那些血火纷飞的年代。
可血怎么会凉呢?
它只是藏在皮毛下,藏在那些年轻狼的眼睛里。雪狼群的苍牙每次巡视领地,看着虎癸氏的边界线,左前爪的伤疤总会隐隐作痛,那是捕猎雪豹时留下的,也像个提醒——只有锋利的爪牙,才能守住自己的东西。癸烈氏的烈山站在云雾山的悬崖上,看着虎癸氏的方向,头顶那撮红毛总会竖起来,祖父临死前的哀嚎像针一样扎在它心里,让它夜里总想对着月亮龇牙。冰原狼群的冰齿在冰面上滑行时,总会故意靠近雪狼群的领地,看着对方巡逻队紧张的样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它想知道,这些养尊处优的雪狼,还能不能在冰原上打赢一场硬仗。
它也藏在联盟会议的沉默里。每次虎癸氏的盟主朔夜主持会议,提出要重新划定猎场,雪狼群和癸烈氏的狼王总会低下头,爪子在地上抓出深深的痕,却谁也不先开口反对。可散会后,它们的巡逻队会悄悄往对方的领地多走几步,捕猎时也故意越过那条不成文的界线,像在试探彼此的底线。荒原行者的沙暴则会在会议上打哈欠,假装对讨论的内容不感兴趣,转头就带着队伍去抢了癸芸氏的猎物,看着芸娘气得发抖的样子,它觉得比填饱肚子还痛快。
甚至藏在那些看似平常的自然现象里。日曲卡雪山的雪崩越来越频繁,巨大的雪块从山顶滚下来,砸毁了好几处旧领地的标记,让狼群有了争夺新地盘的借口;云雾山的暴雨也来得更猛,冲垮了河谷的边界,癸庚萧氏和癸烈氏为此打了三架,死了两匹公狼。有次雪崩过后,雪狼群的幼崽在雪地里发现了一块骨头,上面还留着被啃咬的痕迹,老灰——那匹独眼的老狼看了一眼就低低地吼:“是双鬣时期的,当年有匹癸烈氏的狼就死在这。”那骨头被幼崽们叼来叼去,最后不知丢在了哪里,却像颗种子,在狼群的心里发了芽。
风掠过双山时,总带着点熟悉的味道。
有时是雪的冷,像朔煞掉进陷阱那天的风雪,刮得狼眼睛生疼;有时是血的腥,像双鬣清洗联盟时,日曲卡雪山的雪被染成的颜色;有时是潮湿的土味,像朔月时期的春雨,温柔里藏着不安。这些味道混在一起,钻进每匹狼的鼻子里,唤醒它们骨子里的本能——对领地的渴望,对权力的贪婪,对“活下去”的执念。
朔夜死的时候,日曲卡雪山下了场冻雨。老狼王的尸体被埋在当年朔煞和双鬣的坟旁,它的儿子冥启站在巨石上,接过了那枚狼骨项链。这匹年轻的狼体型远超同类,毛色像烧尽的灰烬,脊背那道银灰条纹像道凝固的闪电,左眼的空洞里积着冰碴,看起来像极了当年的双鬣。
它站在巨石上,对着日曲卡雪山和云雾山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嚎叫。那声音不像石牙的怯懦,不像灰纹的犹豫,带着种久违的冷和狠,像一把被雪藏了多年的刀,终于再次出鞘。
远处,雪狼群的苍牙抬起了头,暗灰杂白的毛在风中抖了抖,左前爪的伤疤突然开始发烫。癸烈氏的烈山在云雾山的悬崖上,头顶的红毛竖得笔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荒原行者的沙暴从沙丘里探出头,棕黄色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余烬之下,总有火种。而故事,从来都是在沉寂之后,等着那场把天地都烧红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