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的钟鸣余音未散,芷昔已踏着云气返回芳梧洲。她径直登上阁楼,窗前一轮圆月正悬在梧桐梢头,清辉透过圆形窗棂洒在茶案上。
案上青瓷茶具莹润,她执壶注水,动作缓而稳,指尖拂过茶叶时带着几分刻意的平静。
沸水冲开茶芽,袅袅白雾中,她却忽然抬手,将刚斟满的茶盏狠狠掷在案上。
“哐当”一声脆响,茶汁四溅,惊得檐外梧桐树上栖息的鸾鸟扑棱棱振翅而起,鸣声划破了芳梧洲的静谧。
芷昔望着满地狼藉,胸口起伏未平。这百年禁闭,她断不能真如天帝所言“静思己过”。
两次败在无支祁手下的屈辱犹在眼前,纵然‘无双神剑’这等能开辟山河的利器在手,她还是太弱了。从前那个只会将神兵藏于袖中、依赖丹药护身的柔弱仙子,连握紧剑柄的力气都嫌不足,连自己都护不住,更遑论护住颜淡。
芷昔羔羊?
她低声嗤笑,指尖攥得发白。
芷昔从今往后,我要做狼。
要做能撕碎敌人的恶狼,要六界无敌,要将颜淡牢牢护在身后。她需得向应龙学武,磨战技,炼体力,再不能任人宰割。
只是应龙要的“诚意”,是酒仙新酿的秋月春花酒。那酒融了百果芬芳与千花甜香,据说饮下便能重温一生最明媚的时光。
芷昔喉间微动,她最想回去的,是与颜淡在天界那五百年——那时她们还挤在一间丹房,为了谁多占了半张蒲团拌嘴,为了炼出一枚上品丹药欢呼,彼此眼底只有纯粹的亲近,毫无后来的芥蒂与隔阂。
心念既定,她依着齐舞柳所授的隐身术掐了法诀,身形瞬间隐入暮色。芳梧洲四处都有天帝安插的眼线,她屏住气息,足尖点过青石板路,正欲从阁楼飞身而出,一道金光却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落在院中。
是天帝。
竟只身前来,连仪仗都未带。
芷昔浑身一僵,几乎要捏碎手中法诀。她怕天帝像应渊那般,一眼便识破她这隐身术,当场抓她个现行。正慌神间,却见天帝并未在院中多做停留,只抬眼望了望阁楼方向,便急匆匆拾级而上。
还好……或许并未识破?
芷昔不敢耽搁,趁天帝登楼的间隙,足尖一点,如柳絮般飘回茶室。她反手带上门,指尖飞快拂过茶案,水渍与碎瓷瞬间消失无踪,又重新斟了盏热茶。刚将茶盏捧在手中,茶室的门便被推开。
天帝目光一扫,落在她额角沁出的薄汗上,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天帝这就坐不住了?心性还差得远。
芷昔垂眸,将茶盏恭敬奉上。
芷昔弟子知晓与强者差距悬殊,实难心安理得闭门静修……
天帝你确是少了些历练。
天帝接过茶盏,指尖摩挲着杯沿,忽然话锋一转。
天帝正好,吾有一事交你去办。办得好,是你的功劳;办不好,权当是对你的磨炼。
芷昔闻言肃然起身,拱手道。
芷昔师父请吩咐,弟子万死不辞。
天帝从袖中取出一方令牌,递到她手中。令牌触手微凉,上面刻着“寻屿”二字,周遭以北斗七星为衬纹,隐隐有星辰之力流转——竟是九曜仙宫的宫人令牌。
天帝持此令进入九曜仙宫,切记,不可露出半分马脚。
芷昔握着令牌,心中满是疑窦。这“寻屿”究竟是谁?她从未听过这名号,又该如何扮作此人而不被识破?可抬头望见天帝深邃的目光,到了嘴边的疑问终究咽了回去,只重重点头。
芷昔弟子遵命。
天帝不再多言,饮尽杯中茶便转身离去,仿佛只是来随意嘱咐一句。
直到夜色渐深,芳梧洲万籁俱寂时,忽然有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三长两短,节奏奇特。
芷昔心头一紧,握紧了怀中的令牌,缓步走向门边。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双明眸直刺人眼,真是亮如星光,清若秋水。芷昔见他深夜到访,又是这般陌生模样,心头一紧,沉声问道。
芷昔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落在芷昔下意识攥紧的令牌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抱拳行礼,声音清朗。
寻屿仙君,在下正是寻屿。
芷昔你是寻屿?
芷昔愕然挑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令牌上的二字。她实在难以将眼前这双亮得过分的眼睛与“卧底”二字联系起来——这般清澈直白的眼神,藏不住半分心事,如何能在九曜仙宫那般地方藏住身份?
芷昔你究竟是何身份?又从何处而来?
芷昔侧身让他进门,反手掩上房门,语气里的警惕未减分毫。
他道。
寻屿在下真身乃金翅鹏,天生一双锐目,能透九幽之暗,纵是尘埃里的蝼蚁,在我眼中也如观掌纹般清晰。如今在布星楼当值,专司监察星辰运行轨迹,看是否有分毫偏差。隶属司命星君座下,听其调遣。
说这话时,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微微眯起,似有流光在眼底一闪而过,仿佛真能穿透这阁楼的墙,望见九天之外星轨交错的模样。
芷昔指尖一顿,眉头微蹙,犹豫道。
芷昔司命星君属南斗仙府,向来掌人间命格,与九曜仙宫素无太多交集……
寻屿坦然应道。
寻屿仙君有所不知,我本是南斗仙府外派之人。近来计都星君领了布星重职,需得有人从旁协同监察星轨,我便被调去九曜仙宫,名义上归计都星君辖制,实则仍听司命星君差遣。
芷昔你竟是去监察计都星君?
芷昔心头猛地一跳,失声惊呼。
她握着令牌的手微微收紧,面上掠过一丝难色。原以为只是扮作个不起眼的小仙官,谁知这寻屿竟与计都星君关系如此密切,日日在其眼皮底下当值。这般近的距离,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如何能瞒得长久?
寻屿似是看穿了她的顾虑,眼中那抹清亮淡了几分,语气沉了沉。
寻屿仙君不必忧心,计都星君性情虽冷,却极少留意下属细枝末节。我平日只在星图殿核对星轨,与他当面交接不过三两回,只要仙君记熟我平日言行,当能应付。
芷昔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指尖几乎要将那方令牌捏出痕迹来。她抬眼看向寻屿,声音压得极低。
芷昔你有所不知。计都星君看似疏冷,实则最是留意身边人。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时计都尚未显露野心,却早已在暗中布局。他最擅长从细微处观人,对下属的言行举止、甚至日常喜好都了如指掌,便是哪个小仙官今日换了支发簪,他都能不动声色地记在心里。
正因如此,他才能一步步培植势力,用“天条不公”的言辞煽动那些心存怨怼的仙者,到最后,天界各宫各院几乎都成了他的耳目,连南斗仙府都未能完全幸免。
芷昔他对身边人看得极紧,稍有异常便会起疑。
芷昔眉头紧锁。
芷昔你与他同处九曜仙宫,日日相见,我若扮作你,稍有差池便会被识破。更何况……
她顿了顿,想起前世那些被计都安插在各处的眼线,语气更添几分凝重。
芷昔如今九曜仙宫怕是早已遍布他的心腹,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这假扮之事,风险实在太大。
寻屿闻言,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也沉了沉,似是没想到计都的提防竟到了这般地步。他沉默片刻,才道。
寻屿仙君顾虑的是。只是此事关乎重大,天帝既已托付,想必早有考量。我这里有一份星轨图谱的批注,是我平日核对时随手记下的,还有几处计都星君常问的星象细节,仙君若能记熟,或可应对一二。
望着寻屿的眼睛,那双眼在夜里也亮得惊人,仿佛两盏悬于暗夜的灯盏,清亮又鲜活。芷昔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芷昔莫开玩笑了,我便是用了转容诀扮成你,也定会被一眼识破。我的眼睛,远不及你的有神。
寻屿闻言,便凑近了些,细细端详起芷昔的眼睛。她甚至还抬起手指,在芷昔眼前轻轻晃了晃,随即直言不讳。
寻屿这般木讷,倒像是睁眼瞎似的。清澈是够清澈了,偏偏是愚蠢得清澈。
这话如同一把小刀子,直直插进芷昔心口。她自忖一双明眸大眼,虽不敢说顾盼生辉,却也从未被人这般辛辣评点过,一时竟有些语塞。
芷昔眨了眨那双被说“美而不中用”的眼睛,语气里带了丝茫然。
芷昔那这可如何是好?
寻屿好眼睛都是练出来的。
寻屿说得理所当然。
寻屿你看那鹰隼之眼,为何那般锐利?只因它要在高空捕捉地面的狡兔,日复一日练出来的。仙君何不也化身鹰隼,飞到广阔原野的万里高空去?等哪一日,你能看清草丛里野兔肌肉最细微的一丝抽动,那眼睛便算练成了。
芷昔却轻轻蹙了眉。她身系芳梧洲,如何能说走就走,去那旷野之上?她沉思片刻,另寻思路。
芷昔善射之人,眼睛也多半极好。昔年大羿搭弓,连天上的金乌神鸟都能射下来呢。
寻屿可太阳只有一个,你总不能真学大羿把太阳射下来吧!
寻屿也犯了难,摊了摊手。
芷昔指尖轻轻点着下巴,眸光在夜色里转了几转,似是想到了什么。
芷昔不射太阳,射些别的也无妨。芳梧洲的梧桐果熟了,风一吹便簌簌往下落,我去捡些回来重新挂在枝头,日日对着练准头,你看如何?
寻屿闻言,忽然凑到她眼前,抬手便折了片梧桐叶,猛地往她眼前一挡。
寻屿刚说你木讷,这就来劲了?梧桐果挂在树上一动不动,哪比得上野兔会跑、金乌会飞?这般练下去,怕不是最后只练成个盯着死物发呆的本事。
叶片遮了视线,芷昔往后缩了缩,语气里带上了点委屈。
芷昔可我总不能真变成鹰隼飞出去……
话未说完,却见寻屿忽然从袖中摸出个东西,抬手便抛向了空中。
那是一只萤火虫,尾端亮着幽幽的绿光,在微凉的夜风中忽高忽低地飘着,像一颗会移动的星子。
寻屿喏,
寻屿扬了扬下巴,示意芷昔看那萤火虫。
寻屿射这个。若能一箭穿破那点光,还怕练不出活泛的眼神?
芷昔望着那点在夜空中忽明忽暗、飘忽不定的萤光,忽然笑了。她的眼睛本就清澈,此刻映着那点跳动的绿光,竟真的添了几分往日未曾有过的灵动与光彩。
芷昔这法子……倒也有趣。
她轻声道,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点萤光,仿佛已开始琢磨起该如何瞄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