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晨光漫过逸心书店的木窗时,沈逸寒正蹲在柜台后整理爷爷的旧工具箱。樟木箱子里裹着棉絮的刻刀、磨得发亮的石杵,还有那支杆身开裂的狼毫笔,都沾着经年的墨香,指尖一碰,像触到了时光里的温度。傅严简端着刚熬好的槐香粥走过来,瓷碗搁在柜台上,热气里飘着淡淡的槐甜:“王爷爷说今早要带老主顾来看看‘杏月’,咱们得把绢画再衬层新的桑皮纸。”
沈逸寒直起身,指尖还沾着点樟木的细屑。他看向摆在书架旁的“杏月”绢画——经过几日修补,画中仕女提着的杏花篮已隐约见得原色,只是篮沿处还有道细微的残痕,像留着点待补的念想。“昨天试了用槐浆调胶,粘桑皮纸刚好,”他接过粥碗,目光落在工具箱最底层的小布包上,“爷爷这包矿物颜料,竟还留着石青的颜色,说不定能补画里的篮绳。”
正说着,店门被轻轻推开,王爷爷拄着拐杖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灰布衫的是老街坊李伯,手里攥着本泛黄的《敦煌壁画选》;另一位戴老花镜的是市文化馆的陈馆长,公文包里鼓鼓囊囊的,看样子装着不少东西。“逸寒、严简,给你们带客人来了,”王爷爷笑着往绢画前引,拐杖敲在青石板地上,笃笃声混着晨光里的杏花香,“陈馆长听说你们修了幅带杏花的古绢画,特意来看看。”
陈馆长凑近“杏月”,从公文包里掏出放大镜,镜片在晨光里映出细碎的光。他手指轻轻搭在绢画边缘,目光顺着仕女的衣褶慢慢移:“这补绢的针脚是‘叠压法’吧?跟我去年在故宫见的宋代残画修补手法像极了,你们用的黏合剂里,是不是加了老料?”
傅严简递过装着槐浆的小瓷瓶,瓶底的槐花瓣在晨光里泛着浅褐:“是用沈爷爷留下的槐浆调的,1987年用老槐树胶和陈年米酒熬的,加了点乳香,黏合力刚好。”陈馆长接过瓷瓶,打开盖子闻了闻,眼睛忽然亮起来:“这味我熟!当年我在敦煌研究院实习,老修复师就用这种浆糊补经卷,说能让绢丝‘认亲’——纤维能贴得像没断过一样。”
李伯这时凑到书架旁,手指轻轻摸着《同游录》的封皮,里面夹着的阳关杏花瓣已压得半透明:“你们去敦煌拍的《五台山图》,我翻了好几遍,尤其是那处‘清凉寺’的壁画,跟我年轻时在画册上见的一模一样。”他忽然转头看向沈逸寒,“听说你们要把熬胶的法子做成小册子?我能不能多要几本,给社区里喜欢老手艺的孩子们看看?”
沈逸寒刚要应声,店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一个穿浅蓝色校服的女孩停在门口,帆布书包上别着枚小小的飞天徽章——是上周来店里学画飘带的初中生林晓。她手里捧着个铁皮盒子,跑进店里时,脸颊还带着风的红晕:“沈叔叔、傅叔叔,我把画的飞天飘带都带来了,还有同学让我问问,能不能再教他们用青金石粉画画?”
傅严简笑着接过铁皮盒,打开时,一沓桑皮纸滑出来,纸上的飞天飘带用淡蓝颜料涂了色,像落了片敦煌的云。“你这青金石粉在哪找的?”他指着纸上的颜色,林晓立刻挺直腰:“我爸是地质队的,他说这是青海的石头,磨成粉也有敦煌的蓝!”说着,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细碎的蓝粉末,阳光一照,竟和柜台里的青金石粉凑成了一样的光泽。
正热闹着,店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位穿浅灰衬衫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个快递箱,额角还沾着点汗:“请问是沈逸寒先生吗?敦煌研究院张老师寄的包裹,说是加急件。”沈逸寒接过箱子,指尖碰到箱面的温烫,像是从敦煌传来的暖意。
拆开箱子时,满店的人都围了过来。最上面是张折叠的展览海报——“安娘”的修复图印在海报中央,飞天飘带泛着群青的光,下方写着“敦煌壁画数字修复特展·北京巡展”。海报下是本装订精致的小册子,封面上印着“古法黏合剂手记”,翻开第一页,竟是他和傅严简在莫高窟熬胶的照片,雪地里的小砂锅冒着热气,旁边配着张老师的字迹:“此配方承自沈老修复师,今由逸寒、严简实践改良,望老手艺薪火相传。”
“巡展下个月在北京开展,张老师说想请你们去做现场演示,”年轻人递过张邀请函,纸上印着敦煌研究院的红章,“还说要把‘杏月’也带去参展,让更多人看看老绢画的新模样。”
陈馆长凑过来看着邀请函,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落了星:“这可是好事!文化馆刚好在办‘老手艺新传承’的活动,要是你们能先在社区做场演示,既能给巡展预热,也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些老法子。”王爷爷也跟着点头,拐杖轻轻敲了敲地面:“我这就去通知老街坊,让孩子们都来学熬胶、画飞天,咱们书店也热闹热闹。”
接下来的几日,逸心书店里满是忙碌的气息。傅严简从敦煌带回来的青金石粉,被分装在十几个小瓷碟里,摆在靠窗的长桌上;沈逸寒则把爷爷的旧石臼搬出来,洗干净后用来磨矿物颜料。林晓每天放学后都会来帮忙,她教来店里的孩子叠纸鸢,纸鸢上画着简化的飞天图案,晾干后挂在书店的房梁上,风一吹,满屋子的“飞天”都跟着晃,像从壁画里飞出来的精灵。
周五傍晚,陈馆长带着文化馆的工作人员来布置演示场地。他们在书店中央支起长桌,铺上浅棕色的粗麻布,又挂起块白色的幕布,准备播放敦煌研究院寄来的“安娘”修复视频。沈逸寒蹲在地上整理矿物颜料,忽然发现工具箱里少了支最细的勾线笔——那是爷爷当年修《捣练图》残卷时用的,笔杆上还刻着“敦煌”两个小字。
“是不是落在莫高窟了?”傅严简递过手电筒,帮他在柜台下找。沈逸寒摇摇头,指尖划过樟木箱子的纹路:“上次整理时还在,说不定是混在旧书里了。”正说着,林晓抱着一摞刚收的孩子画作跑进来,其中一张纸上,竟裹着支熟悉的笔——笔杆上的“敦煌”二字,在灯光下泛着浅褐的光。
“这是我昨天在《同游录》里发现的,”林晓把笔递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夹在你们拍的藏经洞照片那页,我猜是沈爷爷特意留给你们的。”沈逸寒接过笔,指尖轻轻摩挲着刻痕,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爷爷的念想,总像这样藏在不经意的地方,等着在某个瞬间,给人突如其来的温暖。
周六清晨,逸心书店的门刚打开,就涌进了不少人。老街坊们搬着小马扎坐在长桌旁,孩子们围在青金石粉的瓷碟前,眼睛里满是好奇。陈馆长站在幕布前,手里拿着“安娘”的海报:“今天咱们不光能看敦煌的修复故事,还能跟着逸寒和严简学熬古法胶、画飞天,大家有想问的,随时说!”
傅严简先演示熬胶。他把泡好的鱼鳔放进小砂锅,加了点雪水——是上周特意冻在冰箱里的,模拟在敦煌时的用法。沈逸寒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小瓷勺,等砂锅里的鱼鳔熬出胶汁,便慢慢加进槐浆:“槐浆要分三次加,每次搅三十下,这样胶才会软韧,不会脆裂。”
砂锅咕嘟冒泡时,满店都飘着槐香混着乳香的暖味。林晓带着几个孩子凑在旁边,小手扒着桌沿,看着胶汁慢慢变成琥珀色。“傅叔叔,这胶能粘碎了的瓷瓶吗?”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问。傅严简笑着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块碎瓷片:“下次你们带碎瓷来,咱们用这胶粘个小摆件,就像补绢画一样,把碎了的东西变好。”
熬胶的间隙,沈逸寒教大家画飞天。他铺开桑皮纸,用爷爷留下的勾线笔蘸了点石青颜料,几笔就画出条飘带:“飞天的飘带要画得软,像被风吹着的样子,就像敦煌壁画里的那样,看着就轻。”孩子们拿着小毛笔,在纸上画得认真,有的飘带画得歪歪扭扭,有的还在飘带旁加了朵杏花,沈逸寒都笑着夸:“比我第一次画的好,有自己的味道。”
演示到一半时,店门被推开,那位送“杏月”来的白发老人走了进来。她手里捧着个红木盒子,走到沈逸寒面前,轻轻打开:“我找着母亲当年的修复笔记了,里面记着补绢画的颜料配方,说不定能帮你们补‘杏月’的篮绳。”
沈逸寒接过笔记,泛黄的纸页上,娟秀的字迹记着“石青三钱、石绿二钱,加陈年桃胶调之”。笔记最后一页,还夹着张黑白照片——年轻女子站在敦煌崖壁前,手里拿着支和爷爷那支一样的勾线笔,旁边站着的人,竟和张老师寄来的老照片里的姑娘有几分像。“您母亲是……”沈逸寒抬头,声音有点颤。
“她叫苏曼,当年和你爷爷、张老师的师父一起在敦煌修经卷,”老人摸着照片,眼里泛着光,“母亲说,当年他们三人约定,要把修复的法子传下去,让更多人知道老手艺的好。现在看来,你们做到了。”
傅严简这时端着刚熬好的胶走过来,瓷碗里的胶汁还冒着热气。他把胶碗放在笔记旁,看着照片里的人:“我们打算把‘杏月’补好后,送去敦煌巡展,让它和‘安娘’一起,让更多人看见这些老绢画的故事。”老人点点头,从盒子里掏出枚小小的铜质杏花徽章:“这是母亲当年在敦煌捡的,说杏花像春天的念想,你们带着它去,就当她也去看看现在的敦煌。”
午后的阳光透过木窗,落在“杏月”绢画上。沈逸寒用苏曼笔记里的配方调了颜料,小心翼翼地补画里的篮绳。傅严简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放大镜,帮他看着颜料的浓淡。补到最后一笔时,沈逸寒忽然觉得,笔尖像是有了温度——那是爷爷的刻刀、苏曼的笔记,还有敦煌的风,都在这一刻聚了过来,让绢画上的杏花,仿佛真的要飘出纸页。
傍晚时分,客人们渐渐散去。林晓把孩子们画的飞天都贴在书店的墙上,五颜六色的飘带绕着“安娘”的海报,像围了圈彩色的云。王爷爷坐在书架旁,翻着张老师寄来的《壁画修复手记》,忽然指着其中一页:“你们看,这里写着‘年轻修复者的坚持,让老手艺有了新活法’,说的就是你们啊。”
沈逸寒靠在柜台边,看着墙上的画、架上的绢、桌上的青金石粉,忽然觉得心里满当当的。傅严简递过杯槐花茶,杯子里飘着片新鲜的槐花瓣:“下个月去敦煌巡展,咱们把‘杏月’带着,再给张老师带点新熬的槐浆,让他们也尝尝北京的槐香。”
沈逸寒点点头,目光落在窗外——夕阳下,书店门口的杏树又落了片花瓣,刚好飘在“杏月”绢画的玻璃罩上,像给画里的仕女,又添了点春天的念想。他忽然想起爷爷日记里的一句话:“老手艺不是守着过去,是带着过去,往新的日子里走。”
夜风渐起时,傅严简开始收拾长桌,沈逸寒则把苏曼的修复笔记和爷爷的工具箱放在一起。樟木箱子里,新旧物件挨在一起,竟没有半点违和——刻刀的寒光、笔记的墨香、徽章的铜色,都在月光里,泛着属于自己的光。
“明天咱们去买些桑皮纸,”傅严简擦着石臼,声音里带着笑意,“给孩子们做些小本子,让他们把今天学的熬胶、画飞天的事记下来,说不定以后,他们也会带着这些念想,继续把老手艺传下去。”
沈逸寒笑着应了,转身看向墙上的“安娘”海报和“杏月”绢画。月光透过玻璃,落在画中仕女的杏花篮上,落在飞天的飘带上,像给所有的故事,都镀上了层温柔的光。他忽然觉得,逸心书店的日子,就像这熬胶的过程——慢慢熬,细细等,总会有槐香飘满巷,总会有旧绢换新颜,总会有新的念想,在时光里,慢慢长出属于它的模样。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