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究回到了这里

一头扎进村寨后方更加幽深、人迹罕至的连绵山脉。

山路比之前他们走过的更加崎岖难行，浓重的雾气如同粘稠的白色幔帐，常年不散，遮蔽了天光，也吞噬了声音。

参天古木虬枝盘结，树冠在头顶交织成一片墨绿色的穹顶，光线昏暗如同黄昏。

空气湿冷刺骨，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息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难以名状的草药混合味，偶尔能听到远处不知名野兽的低沉嘶吼，更添阴森。

这山连着山，叠加了好几种阵法，周围还又好几十种蛊虫配合，怪不得之前黑瞎子找不到三十年前的山洞。

行走其中，方向感极易迷失。

巫咸在前开路，动作异常谨慎，时不时停下，观察着岩石上几乎被苔藓完全覆盖的、极其隐蔽的刻痕，或者侧耳倾听风穿过特定石缝发出的呜咽声，仿佛在解读着这片山林独有的密码。

阿宁和张起灵居中，手腕的白玉铃铛在潮湿阴冷的环境中，内部那微弱的心跳光晕似乎变得更加清晰、稳定了一些。

黑瞎子吴邪和江子算殿后，几人都紧绷着神经，警惕着四周。

跋涉了大半天，当雾气浓到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时，巫咸停在一面爬满藤蔓和湿滑苔藓的巨大岩壁前。

他示意众人噤声，然后走到岩壁一侧，摸索着，用力推开一块看起来与周围浑然一体的巨石。

巨石后竟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的狭窄洞口。

洞内别有洞天。

空间不大，干燥温暖，与外界的湿冷阴森截然不同。

巫咸示意几人进去，他和其他巫者却站在洞外。

洞壁被人工修整过，挂着一些风干的奇特草药和兽骨。洞中央是一个简陋的石灶，炭火余烬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和烟味。

最引人注目的是洞壁一侧的石架上，密密麻麻摆放着许多陶罐、瓦瓮，有些密封着，有些敞着口，里面是各种颜色诡异、形态奇特的虫豸或植物根茎，散发出混合着草药清香和奇异腥气的复杂味道。

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从一片巨大的、如同枯萎心脏般搏动的菌伞后显现。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

这是一个看不出具体年龄的人。

身形佝偻，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衣，外面罩着一件用某种鸟类羽毛和兽皮缀成的奇异坎肩。

脸上皱纹深深刻入肌理，如同风干的树皮，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浑浊得如同蒙尘的琥珀，深处却沉淀着一种洞悉世事、饱含沧桑的奇异光芒。

他的头发稀疏灰白，用一根骨簪草草挽着。

他警惕地扫视着闯入者，目光在阿宁手腕的白玉铃铛上停留了足足数秒，那锐利的眼神似乎穿透了铃铛本身，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黑瞎子脸上，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涟漪。

“是你啊……三十年前，江边垂死的黑耗子……命真硬。” 语气平淡，却像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宿命。

黑瞎子咧嘴一笑，拉过一块石头坐下，自来熟地拨弄了一下石灶的余烬：

“托您老的福，还硬朗。现在遇到点麻烦，我们想问点事，”他指了指阿宁，“关于她。”

巫即浑浊的黄瞳再次锐利地看向阿宁，尤其是那个铃铛，眼神复杂，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从一个陶罐里倒出些黑乎乎的粉末撒在余烬上。

一股带着辛辣和奇异甜香的烟雾升腾起来，弥漫在小小的山洞里，似乎有凝神的效果。

他缓缓坐下，视线定格在阿宁身上。

那悲悯之色瞬间浓郁得几乎要溢出来，像一层无形的哀伤之纱，笼罩在她周身。

“你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低语，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沉重。

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下，巫即开始了他的讲述，声音如同穿行在时间长河中的风，带着远古的尘埃与血腥：

“巫族，避世而居，藏于山水，所求不过一线生机。然天道无情，诅咒如跗骨之蛆，代代相承，四十不惑，已是奢望，孩子刚学会说话，就要被教着写自己的墓志铭。我们几乎从不踏足外界，守着这方寸之地，守着……那株带来灾祸的长生树。”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蛊穴的石壁，望向那棵江心巨树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长生花……传说中能解百厄、破诅咒的神物……它的传说，引来了真正的魔鬼。”

“魔鬼”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刻骨的寒意。

“他们……拥有鹰隼般的判断，豺狼般的爪牙，冷酷无情，精准高效。他们最初想如替换朽木般，替换掉我们十巫……妄图窃取沟通天地的权柄。”

巫即发出一声短促、干涩的冷笑，如同枯枝折断，“可惜，十巫之力，根植血脉，传承于天地之息，岂是凡俗可夺？他们失败了。”

“于是，魔鬼撕下了伪善的面具。” 巫即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他们不再遮掩，不再试图替代……他们要做的，是强行催开那朵禁忌之花！哪怕……用尽巫族的血，染红整条乌江！”

“巫彭……” 提到这个名字，巫即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涌起强烈的、属于“人”的情绪波动，那是深沉的哀恸与无尽的追忆。

“巫彭一脉，自古便是巫族正统，沟通神灵的桥梁。三千年前，平息猰貐之祸，以身献祭、保住长生树躯干的，便是巫彭一脉的神女……自那以后，神女血脉沉寂，比其他巫族寿命还短，活不过二十五岁，长生花枯萎……神女之名，已成绝响三千年。”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阿宁身上，那悲悯几乎化为实质的泪水，却又被他强行压抑，“……上一代巫彭……”

画面仿佛随着他的讲述在幽暗的蛊穴中铺开：一个宁静的村寨被突如其来的火光和惨叫撕裂。浓烟滚滚，刀光剑影，绝望的哭喊与狞笑交织。

十巫各显其能，在混乱中奋力转移惊恐的族人，保护着巫族最后的火种，无暇他顾。

而村寨边缘，刚刚生产没几天、身体极度虚弱的巫彭：阿宁的母亲，独自遭遇了最冷酷的猎手。

火光映照着她苍白却异常坚毅的脸庞。

她怀中紧抱着一个襁褓，婴孩细弱的啼哭在杀戮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面对着步步紧逼、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魔鬼”（它），显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