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晚期的日子,甜蜜中掺杂着愈发明显的负担。
阿宁的身体变得沉重,往日轻盈矫健的身手早已被蹒跚的步伐取代。
最折磨人的是腿酸脚涨,尤其是站得稍久或行走片刻后,小腿便如同灌了铅般酸胀难忍,脚踝也微微浮肿起来。
张起灵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不再需要太医提醒,便自发地担起了“按摩师傅”的职责。
每日午后或傍晚,他都会让阿宁在软榻上躺好,自己则端来一个小杌子坐在榻边。
他会先净手,然后将一种太医调配的、具有舒缓功效的温和药油倒在掌心搓热,这才开始动作。
他的手法起初极为生涩,甚至带着点研究机关般的严谨,力道不是过轻就是过重。
但很快,他便掌握了诀窍,那双能轻易折断青铜、也能精准操控一切武器的手,此刻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柔与耐心,在她肿胀的小腿和酸痛的足底徐徐按压。
指尖带着温热的药油,顺着经络缓缓推揉,力道恰到好处地穿透疲惫的肌肉,带来一阵阵酸麻过后的松快。
他低着头,神情专注,仿佛正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连她腿上因为怀孕而微微凸显的青色血管在他眼中都成了需要小心避让的脆弱脉络。
阿宁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实在抵不过那按摩带来的舒适感,便也渐渐放松下来,闭着眼享受这难得的缓解时刻。
夜晚,殿内很安静,只有药油细微的摩擦声和两人轻缓的呼吸声。
按摩过后,张起灵净手上榻。
许久,阿宁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少见的、清晰的歉疚:
“对不起。”
阿宁一怔,翻身去看他:“嗯?对不起什么?”
张起灵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手指极轻地抚过那圆润的弧度,眼神复杂:
“让你……受这些苦。”
孕吐、双腿肿胀、情绪起伏、以及未来生产的风险……
所有这些孕育的艰辛,他看得分明,却无法替她分担一丝一毫。
这种无力感,于他而言,是一种陌生的煎熬。
阿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心口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暖。
其实一切的开始都跟他没有关系。
但他将所有的细致和耐心都倾注在了守护她和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身上。
他从未说过什么动听的话,却用每一个行动书写着最重的承诺。
她悄悄伸出手,在被子下轻轻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指。
张起灵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随即反手,将她的手轻轻回握住。
夜色深沉,殿内重回寂静。
但有一种无声的暖流,在两人交握的指尖静静流淌,驱散了所有身体的不适和心中的纷杂情绪。
产期一日日逼近,未央宫内的气氛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弥漫开一种无形的紧绷。
阿宁发现自己变得有些不同往常。
她曾是能在枪林弹雨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女人,断骨之痛、蛇毒噬咬都能咬牙硬扛。
可面对“生产”这件全然陌生、且被无数人描述得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事。
一种从未有过的、源于未知的紧张感,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来。
她开始不自觉地更加依赖张起灵的存在。
看书时,手指会无意识地摸索着,碰到他放在一旁的衣袖或手腕,便会悄悄攥住一角;
用膳时,若他暂时离开,她的目光便会下意识地追随,直到他回来重新落座,那点心慌才会平复;
夜里醒来,第一反应便是伸手去探身边的位置,感受到那沉稳的呼吸和体温,才能再次安心闭眼。
最明显的是,她的手总会下意识地寻找他的手。
有时是突然一阵心慌,便抓住他的手指,用力握紧,仿佛要从那微凉的皮肤下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
有时只是并肩坐着,她的手指也会无意识地搭在他的手背上,指尖微微蜷缩,像是在确认什么。
张起灵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心中的弦绷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他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生产的医书,甚至包括那些记录着凶险案例的秘档,将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应对措施、乃至所需的药材器物都牢牢刻在脑中,反复推演。
但他不能将这份紧张表露分毫。
他知道,自己的任何一丝不安都会被敏锐的阿宁放大,从而影响她的心态。
于是,他只能将所有的焦灼与担忧死死压在那张万年不变的冷面之下。
当阿宁无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时,他会立刻回握,用自己干燥稳定的手掌包裹住她微凉甚至偶尔有些轻颤的手指,力道沉稳而坚定,无声地传递着“我在”的信号。
当她因为胎动频繁或假性宫缩而微微蹙眉时,他会伸出手,不是言语询问,而是用指腹极轻地抚过她的眉间,仿佛要将那点褶皱抚平,然后再缓缓下移,落在她高耸的腹顶,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抚摸。
有时,阿宁从短暂的浅眠中惊醒,心跳急促,他会立刻察觉,侧过身,手臂绕过她的肩背,给予一个极轻、却足够有存在感的拥抱。
他的拥抱并不热烈,甚至有些僵硬,但那份坚实的依靠和胸膛下传来的平稳心跳,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安抚人心。
他做得最多的,便是抚摸她的手。
或轻捏她的指尖,或用自己的拇指缓慢地摩挲她的手背,那重复而单调的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阿宁能从这些沉默的触碰中,清晰地感受到他同样紧绷的神经和那份竭力压抑的担忧,以及那份无论如何都会护住她的决心。
这让她那颗因未知而高悬的心,一点点落回实处。
两人之间的话语变得更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无声的触碰与眼神交流。
一个短暂的视线交汇,一个轻微的颔首,一次指尖的相触,都能传递千言万语。
在这临近终点的忐忑等待中,他们像两只共同守护巢穴的兽,用最原始本能的方式,彼此依靠,汲取着面对这场巨大挑战的勇气。
立夏时节,宫中百花蓄势待发,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温暖而湿润。
然而未央宫内,气氛却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张力笼罩着每一寸空间。
张起灵如同最警觉的头狼,寸步不离地守在阿宁身边。
他几乎不再处理任何政务,所有时间都用来陪伴她。
他的视线极少离开她,甚至在她小憩时,他也只是闭目养神,周身感官却放大到极致,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呼吸变化和身体动静。
他似乎预感到了一些什么,一种源于本能的不安让他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戒备状态。
阿宁也感受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氛围,但她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让他放松些,反而默认了他的守护。
一种莫名的直觉也告诉她,或许就是这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