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族

然而，在整个对话过程中，张海客的注意力始终没有真正离开过张起灵。

他敏锐地捕捉到张起灵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那在阿宁开口时微微侧耳倾听的姿态，那始终将阿宁护在身后半步的站位，。

看向自己时毫不掩饰的冰冷警告。

这是一种远超普通同伴甚至盟友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欲。

张海客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这种状态……与他记忆中那个冰冷、空洞、只知执行家族使命的“起灵”截然不同。

藏海花田的刺激，显然让他恢复了一部分关于白玛的记忆，那是最深刻的情感创伤。

但关于他作为“圣婴”替代品、作为镇压寂灭之力的“容器”那部分核心宿命，他似乎尚未完全忆起。

情感，尤其是对特定之人产生如此强烈的保护欲，对张家的“起灵”而言，是致命的弱点，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突破口。

张海客几乎瞬间就在心中重新评估了所有策略。

眼前的张起灵，不再是那个可以完全被家族预期和掌控的武器，他有了软肋，也有了变数。

张家必须弄清楚白玉铃铛、圣婴铃铛与阿宁的共鸣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终极变量”是否真的可控？

但张起灵此刻寸步不离的姿态，显然杜绝了任何将阿宁单独带走“研究”的可能。

看着张起灵那副全然戒备、将阿宁置于羽翼之下的模样，张海客心底忽然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竟让他有些失笑。

当年那个和他一起、沉默执行任务、眼中空无一物的小不点，终究也长大了，有了自己想要拼命守护的人。

这笑容里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怅然和……怜悯。

张家利用他、对不起他，将他推向那扇绝望之门，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此刻，身为张家人，张海客必须以家族存续和那更为宏大的使命为先。

他不能让张起灵继续窥探“圣婴”真相的全貌，不能让他因对阿宁的情感而动摇，更不能让他抛弃世代相传的、守护青铜门以隔绝寂灭之力的职责。

至少，现在不能。

“看来，我们需要一个更合适的谈话地点。”

张海客面上的笑容重新变得公式化，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方向却并非门外，而是邮局更深处，

“有些东西，或许值得诸位亲眼一看。关于康巴落，关于湖泊，也关于……铃铛的起源。”

他此举意在稳住众人，尤其是张起灵，同时试图在可控环境下，分离阿宁进行更进一步的测试。

他赌的是张起灵对真相的渴望，以及阿宁对自身谜团的好奇。

张起灵的目光与阿宁短暂交汇，看到她眼中清晰的决断，她同意前行，但绝非任人摆布。

他微微颔首，护着她的动作未变，迈步跟上了张海客。

跟随着张海客，众人穿过邮局后方一道不起眼的窄门，沿着一条向下倾斜的石阶深入地下。

空气变得阴凉而干燥，混合着陈年纸张、矿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气息。

石壁两侧每隔一段便嵌着一盏长明油灯，昏黄的光晕将众人的影子拉长又扭曲，仿佛行走在时光隧道之中。

这是一处隐秘的张家据点，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更像一个档案馆与战略室的结合体。

巨大的古老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材质的卷宗；

墙壁上悬挂着细节惊人的巨大羊皮地图，标记着诸多不为人知的符号；

中央则是一张宽大的石桌，桌面似乎天然形成某种脉络，又似后天雕琢的复杂星图。

张海客在一幅描绘着古老祭祀场景的壁画前驻足，壁画风格与招待所内的苯教壁画一脉相承，却更为宏大。

他并未直接回答阿宁关于合作限度的问题，而是指向壁画中一群身着奇异服饰、与张家先祖似乎正在共同举行某种仪式的身影。

“三千年前，”张海客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追溯历史的沉缓，

“张家并非完全与世隔绝。我们曾与西南群山中的巫族有过一段短暂而深入的合作。彼时，他们尚未被诅咒缠身，对生命能量的理解达到了匪夷所思的高度。双方都试图探寻长生的边界，以及……对抗万物终将走向的寂灭。”

他的指尖划过壁画上那些巫族人的形象。“然而，合作因巫族突遭剧变而中断。

他们被可怕的诅咒反噬，族人寿命急剧缩短，再也无力参与宏大的计划，最终逐渐隐退，人丁凋零，直至近乎湮没于历史。两族便再无交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阿宁，“直到你的出现，阿宁小姐。你身上同时流淌着巫族最纯粹的血脉和掌控负熵的奇迹之力，这仿佛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让三千年前的因果，在此刻重新接续。”

这番话解释了巫族与张家可能存在的渊源，却也悄然划下了一道界限。

“但是，”张海客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冷硬而现实，“三千年的隔阂，以及张家自身经历的背叛与磨难，塑造了家族根深蒂固的原则，外姓人，绝不可深度卷入家族核心秘密。

这是生存的教训。任何外来的介入，在传统派看来，都是一种僭越，是对纯粹性的污染，尤其是……”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吴邪、解雨臣、黑瞎子、王胖子。

“……尤其是感情用事。充沛的个人情感，会成为判断中的巨大变量，不可控，且危险。我们需要的不是热血和义气，而是绝对理性和对使命的绝对忠诚。”

他的话语如同冰水，泼在每个人心头，“族长肩负的职责，以及阿宁小姐你作为终极变量的身份，都容不得半分差池。你们的判断，不能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干扰。”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宣言：张家不信任这个团队，尤其不信任他们与张起灵、阿宁之间深厚的情感纽带。

“因此，”张海客最终回到了阿宁的问题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我所能提供的合作，基于家族授权，只能是选择性信息共享。我们会提供足以推动事情向前发展的线索，比如康巴落湖泊的具体方位、部分关于铃铛共鸣的解读、甚至协助你们应对汪家残余的骚扰。但关于张家核心的秘辛、关于终极的确切本质、关于如何具体利用你的能量……这些，不在共享之列。”

这是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算计。

既利用阿宁这个变量和她的团队去清理残局、探索谜团，又牢牢捂住最后的底牌，确保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张家手中，并最大限度地隔离“干扰因素”。

石室内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