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空间折叠的墓道脱身,直至踏出云顶天宫,回程的路在阿宁脚下变得异常轻快,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枷锁。
连绵的雪线在身后远去,她甚至孩子气地拉着张起灵的手,在覆着薄雪的山路上蹦跳了几下,靴子踩碎冰壳,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不再理会身后陈皮阿四那阴鸷审视的目光,也无视了裘德考手下敢怒不敢言的憋屈。
她指着远处在阳光下闪烁着钻石光芒的雪峰,凑到张起灵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语调轻快地评论着山峦的壮丽,甚至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拂过他被寒风吹得愈发冷峻的侧脸,赞叹他长得实在好看。
时不时,她会突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冰凉的唇上印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带着雪山清冽的气息。
王胖子在一旁看得直咂舌,低声对吴邪嘀咕:“我说天真,你看宁老板这架势,怎么跟……跟那啥,最后的狂欢似的?不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玩儿嗨了!”
吴邪心里也满是疑惑,阿宁的状态很不对劲,那是一种抛却了所有顾虑、近乎燃烧的释然与平静,让人无端地感到心惊。
途经摩天岭时,阿宁忽然提出要上去看看。
众人没有反对,却都默契地放缓了脚步,与他们二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越往山上走,景致愈发幽深。
峰峦叠翠,怪石以奇崛的姿态沉默矗立。
轻盈的蒲公英种子乘着山风,在他们身边无声地飞舞、旋转,像一场迷离的雪。
四周万籁俱寂,唯有风穿过古老林梢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微弱呜咽,以及脚下经年累积的腐殖层被踩碎时,那几不可闻的窸窣声,更衬得这天地间一片太古般的宁静。
阿宁走在最前,手中的短刀偶尔随意挥出,寒光一闪,利落地斩断垂落拦路的韧性藤蔓,动作流畅而精准。
张起灵跟在她身后几步之遥,沉默得如同她一道延伸出去的影子。
他周身的气息完全收敛,仿佛与这山林融为一体,连呼吸都变得轻缓,交给了这片静谧之地。
他们之间,是早已习惯的长久静默。
那是在无数次生死与共、肌肤相亲、疯狂与平静的交替中淬炼出的深刻默契。
突然,阿宁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她倏然转身,面向一直沉默跟随她的男人。
急速转身带起的微风,让她周身盘旋的蒲公英絮慌乱地绕了几圈,才恋恋不舍地飘远。
张起灵几乎在同一瞬间停驻,抬眸望向她,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询问。
阿宁定定地看着他,看着斑驳树影在他那张冷峻如石刻的脸上明明灭灭。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她将食指和中指并拢,抵在自己的唇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远处那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千年寂静山谷,用尽全力。
吹出了一声极其响亮、甚至带着几分顽劣与挑衅意味的口哨!
“咻——!”
这尖锐、突兀的声音,像一柄无形的利刃,悍然劈开了山谷千年如一日的沉默!
声浪撞击在远处的岩壁上,化作层层叠叠、愈来愈弱的回声,反复荡漾。
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起了更远处密林中栖息的大片飞鸟,它们扑啦啦地振翅冲向灰蒙的天空,翅膀拍打的声音汇成一片短暂的喧嚣,仿佛整座沉睡的古老山林都被这一声哨响猛然惊醒,发出了一阵不满的骚动。
阿宁回过头,目光不偏不倚,直直地撞进张起灵那双终于泛起细微波澜的眼底。
她的脸上没有恶作剧得逞的得意,也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通透的平静,仿佛勘破了某种宇宙的奥秘。
她对着他,清晰地说道:
“张起灵,你看。”
“这样寂静的山,也会为我哗然。”
张起灵凝视着她。
山风拂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他眼中那短暂的诧异缓缓沉淀下去,化为一种更为复杂、难以名状的情绪。
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收缩、聚焦。
万千景象褪色淡去,只剩下她。
她站在明暗交错的山林光影中,带着一身无法驯服的反骨与近乎悲壮的孤勇,用这样一种近乎幼稚又无比决绝的方式,向他,也向这沉默的命运,宣告她不容忽视的存在。
山的哗然终将平息,飞鸟会重新归巢,回声会消散于无形。
然而,他内心那片亘古的、冰封的寂静,却因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哨响,悄然裂开了无数细密的纹路。
自此,余音袅袅,永无止息。
从长白山归来,王胖子和吴邪,甚至包括黑瞎子,都仿佛感知到了某种无声的、迫近的终局,他们没有各自散去,而是不约而同地跟着阿宁和张起灵,回到了那处仿佛已成为最后避风港的安全屋。
他们默契地扮演起各自的角色,王胖子变着花样张罗饭菜,吴邪和黑瞎子则搜肠刮肚地讲着或有趣或离奇的见闻,试图驱散那无形的阴霾。
他们沉默地接受着阿宁与张起灵之间那种愈发浓稠的亲密,吞咽着这份沉重却甘之如饴的“狗粮”。
前往西王母宫的路途,危机四伏,闷热潮湿的雨林如同巨大的绿色坟墓。
张起灵几乎寸步不离地贴在阿宁身边,阿宁几次想如往常般让他“别碍事”,却终究没能说出口,也赶不走他。
一个休整的夜晚,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沉默许久,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害怕吗?”
阿宁在他怀里动了动,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声音里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松快。”
一旁的王胖子听到这对话,不知怎的,毫无预兆地抱着吴邪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凉与无力。
吴邪被他感染,也红了眼眶,泪水无声滑落。
阿宁觉得有些好笑,心里嘀咕:这群人,难道是被她传染了疯病吗?
蛇沼深处,西王母宫遗迹的边缘。
闷热、潮湿,弥漫着植物腐烂和蛇类特有的腥气。
阿宁走在队伍中间,步伐异常平稳,脸上带着奇异的的平静,仿佛一位早已看清命运轨迹、坦然走向既定终点的朝圣者。
一缕鲜红的血丝,毫无征兆的从她紧抿的嘴角缓缓溢出,迅速染红了她苍白的下巴。
明明没有伤口,没有袭击,她体内的生命像正在被某种无形的规则强行抽离。
张起灵就在她身边。
在她身形微晃的瞬间,他的手臂已经稳稳地扶住了她。
他搀扶住她几乎要软倒的身体,支撑着她,一步一步,继续朝着前方那座隐藏在密林深处的、诡谲神秘的西王母宫方向,坚定地前行。
吴邪和胖子看到这一幕,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压抑的呜咽在死寂的雨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连一向玩世不恭的黑瞎子,也彻底敛去了所有笑容,墨镜下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阿宁的血流淌得很快,迅速将张起灵黑色的衣袖染成一片更深、更沉的暗色,带着生命的温度,却又冰冷地宣告着终结。
她的意识在迅速模糊,身体变得越来越轻。
最后,张起灵不再只是搀扶,而是直接将她打横抱起,继续走向西王母宫。
阿宁在他怀里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清晰,一字一句:
“别伤心,张起灵……”
“下一个轮回,我还来找你。”
话音落下,她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蝴蝶,轻轻颤动了一下,最终缓缓地、永久地覆盖住了那双曾盛满疯狂、狡黠、平静与爱意的眼眸。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窝,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张起灵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王胖子和吴邪赶紧追上前,担忧地看着他。
他依旧维持着怀抱阿宁的姿势,挺拔的身躯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塑,一动不动。
脸上看起来异常平静。
只有那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液体,一颗接一颗,砸落在阿宁的眼睫上,溅开一片晶莹的水光。
他缓缓地、如同慢镜头般跪坐下来,依旧紧紧抱着她。
抬起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梳理抚摸着她被汗水和血污黏在额角、颊边的湿发。
他低下头,冰凉的唇瓣微微开启,想要像过往无数次那样,去亲一亲她光洁的额头,或是那总是吐出惊人之语的嘴唇。
可最终,他的动作停滞在半空。
他只是维持着这个俯身向她的姿势,仿佛在聆听她最后的心跳,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良久,良久。
塔木陀的沙漠与雨林,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从来就种不活娇艳欲滴的玫瑰。
却周而复始地,埋葬着她这样一朵,带着尖刺、肆意生长、在绝望中绽放,又在既定轨迹下凋零的花。
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