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劳埃德站在原地没动，他盯着巴恩斯利那敦实的背影，又猛地转过头，锐利如刀的金色目光狠狠剜向爱德华·塞西莉娅。

爱德华却仿佛毫无所觉。他只是平静地将门房递出的转学通知书重新折好，放回公文包，动作一丝不苟。然后，他抬起眼帘，天蓝色的眸子淡淡地迎上劳埃德那几乎要喷火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得意，也没有丝毫的退缩或畏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番四两拨千斤的操作，不过是掸去衣袖上的一粒微尘。

他甚至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只是用那毫无波澜的眼神看了劳埃德一眼，然后便迈开脚步，步履从容地跟上了前方怒气冲冲的教导主任。

那无声的一瞥，比任何挑衅的言语都更让劳埃德感到一种被彻底轻视的、火辣辣的难堪。他盯着爱德华那挺直如松、在灰暗背景下仿佛自带冷光的背影，插在裤袋里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

“操……”一个极低、极冷的单音节脏词，从他紧咬的齿缝里挤了出来，带着浓烈的戾气。

他猛地抬脚，狠狠踢飞了脚边一块无辜的小石子。石子划出一道低矮的抛物线，啪嗒一声撞在冰冷的石墙上，碎裂成几块。

然后，他才带着一身几乎要化为实质的低气压和阴鸷，迈开大步，像一头被强行套上锁链的凶兽，不情不愿却又带着一股子狠劲地，跟了上去。

通往A-Level年级主教学楼“橡木厅”的走廊，是圣·阿格尼斯学院历史最悠久的部分之一。两侧高耸的石墙被岁月染成深沉的赭石色，巨大的橡木横梁裸露在头顶，上面挂着一排排历代杰出校友的油画像。画像上那些穿着古老服饰、神情肃穆或骄傲的脸孔，仿佛正透过几个世纪的尘埃，无声地凝视着下方步履匆匆的学生。空气里弥漫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混合着旧书、蜡油、石粉和淡淡霉味的独特气息，厚重而压抑。

劳埃德·海托普双手插在裤袋里，肩膀微微垮着，以一种近乎拖行的步态走在后面。他那头标志性的橙色短发在昏暗廊灯下依旧醒目，金色的眼眸低垂着，视线落在自己那双踩在光亮如镜的深色橡木地板上的牛津鞋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鸷的扇形阴影。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具象化，让偶尔擦肩而过的低年级学生都下意识地贴着墙根，加快脚步溜走，连眼神都不敢往这边瞟。

教导主任巴恩斯利先生走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胖胖的身体因为怒气未消而显得有些僵硬，每一步都踏得很重，皮鞋跟敲击在古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在用脚后跟发泄着无处安放的怒火。他那双小眼睛时不时警惕地回头瞥一眼劳埃德，仿佛在提防这头“野兽”随时可能再次脱缰。

而爱德华·塞西莉娅，则走在巴恩斯利的另一侧，步伐从容而稳定。他淡蓝色的长发随着步伐在肩后轻微晃动，如同流淌的冰河。他微微抬着头，天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走廊两侧那些古老的画像、厚重的橡木门、以及镶嵌在墙壁上的、刻满拉丁文箴言的黄铜铭牌。他的姿态无可挑剔，仿佛一位正在巡视自己新领地的年轻主人，对周遭肃穆厚重的历史氛围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契合感。那份与生俱来的矜贵和沉静，与身后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橙色脑袋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三人一路沉默，只有脚步声在空旷悠长的走廊里回荡。

终于，在走廊尽头一扇格外高大、雕刻着繁复橡树与书本图案的深色木门前，巴恩斯利停下了脚步。他再次狠狠地瞪了劳埃德一眼，才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因为爬楼梯和生气而急促的呼吸，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崩开的西装扣子——虽然失败了——然后才推开了教室门。

门轴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门内原本隐约传来的、属于年轻生命的低语声瞬间消失。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好奇、探究，以及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迅速转化成的惊讶、了然，甚至还有几丝看好戏的兴奋。

这里是A-Level年级的精英班，汇聚了圣·阿格尼斯学院这一届最顶尖的学生。教室宽敞明亮，巨大的拱形窗户镶嵌着彩色的玻璃，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过滤成斑斓的色彩，投射在深色的木地板和排列整齐的深色橡木课桌上。空气里飘散着新课本的油墨味和淡淡的、属于名牌香水的清新气息。

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老先生——古典文学教授阿切尔先生。他被打断了讲课，脸上却并无太多不悦，只是带着一丝询问看向门口的教导主任。

巴恩斯利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一些：“阿切尔教授，抱歉打断您。”

他侧身，让出了身后的爱德华·塞西莉娅。

“这位是爱德华·塞西莉娅同学，今天刚刚转学过来，加入我们A-Level年级。”

巴恩斯利介绍道，语气在面对爱德华时，不自觉地缓和了几分。

爱德华适时地向前一步，站在教室门口的光影交界处。他微微颔首，姿态优雅从容，声音清朗而清晰地响起，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教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各位老师、同学，上午好。我是爱德华·塞西莉娅，很荣幸能加入圣·阿格尼斯学院，与诸位一同学习。请多指教。”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天蓝色的眼眸在斑斓的光影下显得深邃而沉静。那份无可挑剔的仪态和天生的贵气，瞬间在教室里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低低的惊叹声、窃窃私语声如同涟漪般散开。女生们的目光尤其明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探究。

“塞西莉娅？是那个塞西莉娅家族吗？”

“天，他头发颜色好特别……”

“气质也太好了吧……”

劳埃德靠在门框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爱德华那副“完美新生”的姿态，以及教室里那些投向他的、带着惊艳和善意的目光，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得他心底那股无名火又蹭蹭往上冒。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嘲讽的弧度，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装，继续装。

巴恩斯利显然对爱德华的表现很满意，点了点头。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还靠在门框上、一脸“关我屁事”表情的劳埃德，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怒火重新点燃。

“至于你，劳埃德·海托普！”

巴恩斯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训斥，“开学第一天就公然逃课！翻越围墙！目无师长！藐视校规！简直恶劣至极！跟你妹妹塔伦一个德行！”

他短粗的手指再次指向劳埃德，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阿切尔教授的讲台上：“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到你的座位上去！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报到！这次的事情，我定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胖脸再次涨得通红。

劳埃德掏了掏耳朵，动作极其不雅，脸上那副“你爱咋咋地”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挑衅般地对着巴恩斯利挑了挑眉，然后在教导主任即将再次爆炸的目光中，才慢吞吞地直起身，迈开长腿，旁若无人地朝着教室后面走去。所过之处，前排的学生们纷纷低头，假装专注地看着桌上的课本，生怕被这位煞神的低气压波及。

他的座位在教室靠后窗的位置，那里光线充足，视野开阔，也方便他随时神游天外或者……溜号。

巴恩斯利看着劳埃德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胸口又是一阵起伏。他强压下怒火，转向阿切尔教授，语气生硬：“阿切尔教授，还有一件事。塞西莉娅同学初来乍到，需要一个位置。我看……”

他的目光在教室里快速扫视一圈，最终，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报复性的快感，精准地落在了刚刚走到自己座位旁、正要拉开椅子的劳埃德身上。

“我看海托普旁边那个位置就空着！就让他坐那里吧！”

巴恩斯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正好！让海托普也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做‘近朱者赤’！让他看看真正的优秀学生是什么样子！也省得他一个人在后面无法无天！”

这个决定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目光，带着震惊、难以置信、同情、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在教室后方那个靠窗的角落。

劳埃德拉椅子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眸子如同被激怒的熔岩，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地钉在讲台旁的教导主任巴恩斯利身上。那眼神里的凶狠和戾气，几乎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而站在门口的爱德华·塞西莉娅，天蓝色的瞳孔也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完美无瑕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目光越过整个教室，落在了那个散发着强烈危险气息的橙色脑袋和他旁边那张空着的椅子上。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冰面被石子击中般不易察觉的波动，但转瞬即逝，迅速恢复了那深不见底的平静。

只是那捏着公文包带子的修长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一瞬。